我听到“悉悉索索”,似是她脱掉了湿衣,又披上干净的新衣。 “过来。”她从屏风边探出半张脸,“衣裳脱了。” 我惊得双颊一热,赶紧摇了摇头。 她似在笑我大惊小怪:“湿了一身,你不怕染风寒么?” 我原是剑器,并不怕什么风寒。可在她面前,我还是要乔装作凡人的。 我挤了些勇气出来,依着她走到屏风后。 地方不大宽敞。我过来了,她只得退后两步。火炉隔在我们中间,浪一样翻涌着滚烫。 她裹在一件很肥大的新袍里,手懒得伸进袖子,前襟也遮得不严,锁骨都露出大半,让我不自在地侧过脸去。 我听她的话,慢吞吞解开了身上的湿衣。 在心上人面前这般,本来尴尬极了,但我也算是掩耳盗铃的高手,只要不与她对视,还能勉强装作毫无波澜。 我以为她会给我拿件新的,可余光里见她犹豫了一下,随后解开那宽松的长袍,右半边仍搭在她身上,左半边却披上我的肩,刚刚好裹住了……□□的我们。 刹那间,心跳猛漏了一拍子。 更令我失神的是,我瞥见她袒露分明的弧度之间,悬着一枚花蝴蝶的金吊坠儿—— 那是记不清过去哪一年,我送她的。 ……她戴上了。 鼻尖狠狠一酸,我马上转过脑袋。 可同一件长袍将我们约束得很紧,折转间,我的肩碰上她的肩……微湿的,很滑。 长袍下,我们都不说话,眼睛也都望向别处。中间那火炉涌出热腾腾的白雾,拉近彼此身上的女儿香,湿漉漉地融作一处。 直到越来越喧嚣的水沸声打破了沉寂,她才卸去自己那半边衣裳,提壶倒水。又在盆里兑了凉水,伸手一试,冷热正宜。 她抬起头,喊我:“过来,我给你洗澡。” 我愣了一下:“不……不用罢。” 模样上,我们差不多同龄。都是成熟的姑娘家,要她帮我洗澡,委实说不出的别扭。 可她弦外有音地笑了一笑:“小时候,不都是我给你洗么?” 我愕然,抬眼只见她目光直白,定定地唤了我一声:“十四霜。” 起初,她眼底本是将信将疑的试探,却在我被兀然戳穿的、一览无遗的惶恐中,转变成深信不疑的笃定。 我似乎才明白,早从竹林里那一声“霜儿”起,她落在我身上的每一寸目光,都是对真相的步步紧逼。 我脑子乱成一团麻,起身想走,但马上被她抓住了手臂。 她说,快点,水要凉了。 在她轻柔又带了点强迫的声音里,我的身躯失了自主,任由她拉着坐下。 她托起涮干净的白帕子,将湿热落在我的耳后根,随后抚过肩颈,又滑到胸前…… 伴随帕子游走于肌肤的,是一股前所未有的异样感。 诚然,这并不是她第一次给我洗澡。 但那时,她是年幼的女娃娃,我是缺五感、少六识的剑器。 可如今,我们都是芳龄华季的姑娘,都携一身风韵,饱满且浓郁。 咫尺温热间,我很难察觉不出,气息逐渐起了暧昧的变化。 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心跳越来越急,呼吸越来越烫,亟盼着被爱抚,被占有,被蚕食,被融化…… 此时,湿帕子抚过我的腰线,要往小腹那儿去。 “不要。”我突然拉住她的手,面对她眼中的诧异,结结巴巴地说:“小满,我……我难受。” 她凝视我羞红的脸,瞳仁一闪:“哪里难受?” 我虽单纯懵懂,却也不好意思开口,只得将眼帘默默垂下。 她眨了眨眼睫,也不说话。 只是跪下身,又俯下唇…… 脸颊的伤口仍在沁血,于彼此间印下缠绵。
第90章 荼靡(五) 那一夜,雨很大。 在一阵阵翻滚交织的电闪雷鸣中,在一声声我唤她、她唤我的旖旎声中,在剑气不时失控刺破的斑驳血痕中,也在一轮又一轮销魂灭顶的快意里…… 我违背仙尊的忠告,与她坦白了我的心迹。 坦白了我在数百年腥风血雨里最初照见她的刻骨铭心,坦白了我修炼三年换取一具与她平起平坐的人身,坦白了我找来孤山派后种种吐不出、吞不下的眷恋…… 甚至连仙尊千叮咛、万嘱咐的几条大忌,我都毫无遮拦地说给了她。 窗外的打叶声渐转稀疏。我一边给她的伤口敷药,一边断断续续倾诉了很久。 可大多时候,她都是微微凝眉,闭着眼睛假寐,偶尔“嗯”一声聊作应答。 我有点沮丧,不知是自己说得太多,还是她太累了。 “对了。”我想起昨夜摘下的荼蘼花,兴许能讨她开心一时,“我本来想送你……” “霜儿。”她忽然睁开眼睛,打断了我,“你会帮我报仇罢?” “报……报仇?”听她这突兀一问,我不由得愣住,翻衣裳的手也缩了回来。 “五大门派,你还记得吧。”她偏头吻了吻我的手,“你那么厉害,一定能帮我灭他们满门,血债血偿。” 我无措地咬着嘴唇,良久无言。 她要我做什么,我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毫不在乎,可唯独这件事……这件事…… 我怎么可能对她坦言,当年害死她全家的罪魁祸首,其实并不是五大门派。 ……而是我,十四霜。 “霜儿?”她看出我心存顾虑。 “小满,我……”我犹豫良久,才选择了一句很敷衍的藉口:“我不能再杀人了。” “为什么?”她眼底的光泽变了颜色。 “我答应渡化我的仙人,不能滥杀无辜。”我声音越来越小,低头不敢看她。 “他们……他们才不是无辜!”她咬紧牙根。 “小满。”我不敢抬头,“当年去谢家的五大门派,早已经自相残杀,都死光了。” “不,霜儿,不是这样。”她蹙紧眉头,隐忍多年的恨意显已压过了理智,“你陪我去,偷偷地帮我报仇,仙人也不会发现的。”她语气渐低渐软,试图融化我躲闪的目光,“算我求你了,霜儿。” 她那央求的神色,好像一块烙铁烫得我心口生疼。我几度忍住泪花,还是缓缓摇了摇头:“小满,我不能。” “你……你……”她瞳孔一凛,胸口气得起伏,“二十年前,他们……他们用你……” 她只说了开头,便噎住说不下去。但我看得出她的悲愤,也猜得到她不愿脱口的下半句话—— 二十年前,他们用你杀了我全家。现在,我要你杀他们满门,凭什么只换来你一句“不能”? 可是……可是…… 小满,我真的不能。 我将眉眼隐到暗处,又补上一句苍白的“对不起”。 余光所及,她的脸色瞬间就灰了下来。脸颊那道刮伤才凝的痂,又裂开渗出几点暗红。 那一刻,我突然就怕了—— 怕我熬过多少春秋才换得她的垂爱,只在一夜风流后,便又要一去不返。 我忍不住扑上去,埋进她的怀里。 我求她,不要再报仇了。 我不想再卷入血雨腥风了。我们找一个地方安顿下来。我会学着做点心给你吃。我会修一个很宽敞的庭院,年年都种上满院子的荼蘼花。我们养一只狸猫,屋檐下挂一只鹦哥儿,池塘里养金鱼……你失去的,你想要的,我想尽办法都会弥补你。 ……别去报仇了,小满。 我感到她的身躯很无力,却又不敢看她的脸色。我只能乞怜似的环住她的腰,越环越紧,越环越紧…… 不知沉默了有多久,我听见她轻轻叹了口气,在我耳旁吐出一句:“好。” 我一时难以置信。 她……她…… 她居然真的答应了? “小满,你……你说的可当真?”我喜极欲泣。 “当真。”面对我急不可耐的求证,她淡淡应了一声,又抬起手,将我拥紧在怀。 可我还不及在温软中沉沦,便感到心口莫名一慌。她的手不知何时已摸到我发梢处,抓住那颗桃铃,便要一把扯下! 惊骇之下,我不得不攥住她手腕。走偏的剑气割破她皮肉,淋漓的鲜血涌出我的指缝。可她全然不顾腕上的伤痛,猛一发狠,将我压倒在床上。 我们僵持在那里。她抓着桃铃,我抓着她的腕,鲜血一滴滴滑下指关,打落在我眼尾。 一时间,我感到脑子里“嗡嗡”闷响,手上的力道时紧时松,兜不住的剑气撕裂她的新伤,仿佛也在撕裂我不堪一击的心。 “你放手!”争持之下,她一声不耐烦的怒喝。 “小满,不要。”我不敢放手,还妄想着哀求,“你这是做什么?” “十四霜。”她脸色如三尺冰寒,“我给过你机会了。” 我被迫仰起头,抵住她居高临下的目光—— 触目所及,只有沉甸甸的仇恨与决绝。 ……竟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温存或爱意。 可笑我曾经鉴人无数,如今照见她这副眼色,一度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小满,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我拼了命地摇头,手臂都撑不住在发抖,“你对我,不该是这样的……” “呵。”她颓然一声冷笑,彻底幻灭我异想天开的情念—— “你还想要怎样?” 我如遭当头棒喝,才从绮梦里惊醒过来。 ……的确。 我还想要怎样。 纵使她不知我蛊惑人心的杀性,但五大门派是奔我而来,我身上也曾沾满谢家人的鲜血。 她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对我有过一星半点的心动呢。 可倘若她对我并无情念,那前不久发生的一切…… 又到底算作什么呢。 我不甘自弃,抬眸再与她相视,妄图搜求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怜意。 可是……没有。 除了报仇雪恨的执念,什么都没有。 直到此刻,我才被逼无奈地明白了,自己抵死也不愿承认的现实—— 刚刚那一切…… 会不会,都是假的。 那一声声柔情似水的“霜儿”,那颈前挂的蝴蝶坠子,那裹着我二人肩碰着肩的长袍,那一寸寸抚过我肌肤的湿热,那一遍又一遍忘我纵情。 ——会不会,全都是她的别有用心。 都只是为了报仇而已。 我仿佛是第一次懂得,什么叫欺骗。 但不知是她欺骗了我,还是我自欺欺人。 更不知是该恨她,还是恨把她害成如今模样的我自己。 “小满……”她的血混着我的泪,模糊了不愿清醒的眼帘,“难道在你心里,我就和那男人……和那男人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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