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既这样想,怎么没去草原上?”小满反问。 “我想啊。”花不二怅然一笑,“……想极了呢。” 她笑靥里含着妩媚,叹了一声极长的气。 上辈子,我统共不过一个想望。 我只想和夫人远走高飞,去到大草原上。 没有人伦礼教,没有重门深院,没有里三千、外三千,密密麻麻嵌在规矩里的人。 只有我,和她。 牧马放羊,捉鱼射兔……共此余生。 我早就盘算好了。 我想养一百零四十一只羊,一百零二十三头牛,二百零四十四匹马,其中六十一匹枣红的,六十一匹青骢的,六十一匹纯白的,六十一匹纯黑的…… 什么花色儿的都有,在河边一放,多他娘的好看呀。 “那……怎么没有去?”小满轻声追问。 “呵。”花不二揉了揉狐狸眼,“夫人她……” 牙关咬住唇瓣,刺青一丝丝漫上脸颊。 “……为了那个男人。” “男人?”小满有过耳闻,花不二和她的夫人,曾经一个是宠妾,一个是正妻。 她说的那个男人,想必就是她们共同的夫君了。 正想追问,魔罗却突然插话了。 “没想到,你这样喜欢草原。”话声难得一见地柔和,“等关完禁闭了,我带你去。” 小满心头一凛,望向长梯尽头的帘帐,似从鬼火的涌动中,读出一丝异样的情愫。 “滚你妈的,净放鸟屁。”花不二想起上辈子的烂事,正犯在气头上,当即破口大骂:“等我关完五十年禁闭,夫人都熬成老太婆了,还去个屁的草原?你是要姑奶奶扛着她去吗?” 鬼火骤然间沉郁下来,满壁的灯火都溢出锋锐的煞气! “花师父,大人怕不是这个意思……”小满拉了拉花不二的红袖,小声暗示。 “什么意思?她能有什么意思!”花不二才不惧鬼王发威,还要骂道:“她那意思是,我夫人连五十年都活不过?老妖婆敢咒我夫人短命,等你挫骨扬灰了,我俩拿来泡喜酒喝!” “花师父……”小满劝阻不及,魔罗已在寒声冷笑,似连着整个无量宫都堕入冰山地狱。 “你夫人能活多久,这我倒不知。”魔罗笑里透着绝望,“但她十七年来都不曾寻你,可见她心里……早已经没有你了。” 话音一落,小满感到身后杀气刺颈,心中暗叫糟糕。回身只见花不二双瞳沁血,掌心的鬼火参差怒燃,九九八十一重刺青漫布疯长,竟已勾连到眼尾中去。 她看得出,她那深重无比的执念…… 只在转瞬之际,近乎入魔了。 “花……”小满斗胆上前安抚,却觉眼前一昏,小腹袭来刺痛的凉意,居然被鬼火擦出一条长口,不由得退出丈远。 她忍痛抬眼,便看到一道血色的裙影如雷鞭迅电,飞渡长空,手中黑紫色的利刃高高抬起,直杀向最顶处的帘帐! 小满看在眼里,吓得魂都要散了。在鬼道待了这么久,她深知鬼王的威严狠断,两百鬼士不敢多出一句异言。可花不二竟因一时执念,对鬼王怒动杀机,真真是胆子大破了天霄! “咻——哗——” 三道彼岸长藤迎空甩下,狠狠缠住花不二的腰腹与双肩。紧跟着一道无量鞭擘开极寒的阴风,重重斩向她的天灵盖! 花不二撒开手中鬼火,绽出森森利刃挡在眼前,“铮”一声惊天巨响,死死抵住了重压而下的无量鞭。 一边是修炼千年、噬魂无数的冥鬼之力,一边是登峰造极的九九八十一重无间,两股震山裂壑的力道针锋相对,激迸的阴气将石壁顶处都刻出了裂缝,孽海水沿着缝隙喷溅而出! “鬼王大人,请你记住。”花不二一字一顿紧咬着猖狂的杀气,“夫人她心里,从前只有我,现在只有我,以后,也只能是我。你没有资格说她……” “你哪来的资格对鬼王——”魔罗的施威更胜一筹,可又被花不二厉声打断。 “你哪来的资格命令我?”花不二狂妄大笑,“当初要不是为了夫人,我压根不该救你,由着你困在天谴咒里,永世不得翻身,碎成粉,烂成泥!” 撂下狠话,身周又散出数道鬼火,化成数支锐箭疾攻向远处的帘帐! 便在这时,一道银白的弧光飞突直上,“叮叮当当”击碎了众多锐箭。火星缭乱中,那身影一个疾扑冲向花不二,卸开彼岸花藤的捆缚,“轰”一声重重压着她撞在石壁上。 “花不二!”奴兀伦横着弯刀比在她锁骨上,无间诀的刺青同花不二一样,凶狠地爬满了双颊,“你给我清醒一点!” “呵……”花不二颓然扇动着狐狸眼,一声索然无味的惨笑。弯刀在脖颈下割出尸血,一滴滴融入火舌里。 奴兀伦是七七四十九重,而她是九九八十一重,她其实并不是她的对手。 但花不二不想再打了。 ……没意思。 “奴兀伦,别理她。”魔罗鬼王哑着声说,“她就是个疯子。” 奴兀伦紧了紧剑眉,手中的弯刀随同无间诀的刺青一并撤下了:“是,大人。” 花不二仰头靠着石壁,抬手抚过颈旁的刀伤,摩挲着浸透了脂粉香的尸血,仿佛在享受这久违的痛感。 “正事要紧,快去罢。”魔罗吩咐道,“别让我失望了。” “遵命。”奴兀伦攥紧弯刀,俯身下拜。随后瞥了一眼小满,便要携她上路。 “小满,来。”花不二忽然柔声一唤,“伤在哪儿了,我瞧瞧。” 小满一呆,怯怯看了看奴兀伦,经得师父默许,才小心翼翼朝花不二走过去。 花不二瞟了眼她身上的血渍,拉住她的手,一丝丝传给她无间鬼力,很快便愈合了小腹的伤口。 可疗伤的同时,小满又察觉到,她往自己手心儿里塞了什么软茸茸的东西。 像是一朵……彼岸花。 “花师……”她正怀疑问,花不二却将脸凑了过来。 “嘘,帮我给云点青。”她在她耳边飞快说着,又故作遮掩地,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 小满领悟了花不二的意思,这交接万不能让旁人知道,于是只当是被她调戏了一遭,微微泛红了脸。 奴兀伦看花不二才敢冒犯鬼王,此刻又要明目张胆地轻薄弟子,果真是个无可救药的疯女人,冷冷“哼”了一声:“上路。” 小满藏紧手中的花信,匆匆跟着奴兀伦潜入冥水,往铁围山而去。 无量宫里,冷清得有些尴尬。 顶处的石壁仍在漏水,“嘀咚”、“嘀咚”敲打着冥潭。一缕鬼火爬到坏损处,飞快填补寸许宽的裂痕。 花不二还站在那里,空洞地望着鬼火修缮石壁。就这么久久地发着愣,一句话也不说。 不知过了多久,魔罗开口了。 “刚刚,是我言重了。”许是这次闹得太难看,唇齿启得格外艰难,“……抱歉。” 面对鬼王的低声下气,花不二反倒犯起了贱劲儿。她越是低下高高在上的头颅,她就越想在上面多踩两脚。 于是她只是沉默着,一声也不理她。 鬼王也不多话了。 她实在想不出,自己还要怎样示好,她才会原谅那句不轻不重的失言。 一条彼岸花藤瑟瑟爬过来,缠住花不二的足踝,吸出一缕淡青色的光痕,那是上次种在她体内的结界。 花不二扭过头去,闷闷盯着穹顶。 心下虽仍在置气,可她看着看着,隐隐察觉到一丝奇怪。 明明石壁已被鬼火修好,完整的石块弥补如初,一滴海水也漏不下来。 可为什么石阶下的冥潭里,还是有水滴巍巍滑落,“嘀咚”、“嘀咚”哭咽个不停。
第76章 同修(四) 灵识梦境。 “阿苓。” “啊!” 温苓猛然从莲叶上惊坐起身,看到岸边的赤练大蛇,吓得握住身后的菜刀,一个劲儿划水后退:“你……你离我远一点。” “阿苓,你不要急——” “别动我!” 划着划着,池塘里霍然间狂风大作,浪花翻起数尺来高,眨眼间遮没了单薄的莲叶,又把温苓给掀了下去! “我说了,别着急。”巳娘用尾巴卷住温苓,轻轻放在岸上,“那片池塘,就是你的心境。你的心太乱,水面才不得平静。” “那……那这山谷呢?”温苓惊悸难定,小心退得远些,抬首打量幽深的树林。 “这边,是我的心境。心境有变,风云景致也会随之幻化。”巳娘定定直视她,“我若真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这林子早该刮风下雨了。” 半信半疑间,温苓看向浪花渐低、但仍在荡漾波纹的小池塘,又看向无比深沉安静的千年幽谷,不得不信了她这一遭。 “坐好。”巳娘用尾巴尖点了点地面。 等温苓乖乖地屈膝踞坐,巳娘才始谆谆以授。 “如今,我的魂魄只是寄附在你体内。你我未经同修,心念不齐,是用不了仙力的。 “但你既是有缘人,也是非比寻常的仙器。待得修成致用,许是比我的仙力还要更厉害些。 “我要传你的仙术,一为赤练甲,能以毒鳞为阵,守藏御敌;二为上古天真诀,但以药灵包罗万千,弹指间愈百伤、疗百病。 “你温家祖辈所传,不过百草、十剂、七方、四气、六味。而我授你仙术,是为上古神农鞭的大道,贯三部九候,统阴阳离合,取之无尽,用之不竭。 “明白了么?” “弟子明白。”温苓半懂地点点头,忽又想起什么,弱弱问道:“那……仙祖,你该不会在我身上住一辈子罢?” ——魂魄一体,聒噪倒也忍了,但总不能一辈子都不洗澡罢。 “现下我神元未复,出去就是一个死。”巳娘叹了口气。 “那你几时才能复原呀?”温苓追问。 “哦。”巳娘吐了吐蛇信子,“原来我这样招你讨厌?” “我……问问而已。”温苓小声道。 “该出去时,我会出去的。” “什么时候该出去?” “功德圆满时。” “怎么叫功德圆满呀?” “你不练功,下辈子也不得圆满。” 温苓忙端坐起来:“练练练,这就练。” 巳娘低下蛇头,伏在她面前的草地上:“手放上来。” 温苓小心抬起手,按在她黑红斑斓的头背上。 她摸到她整齐密布的鳞片,凉凉的,很柔滑,掌心里好舒服。 “闭目,凝神。”巳娘低声指引她,“把握阴阳,提挈天地。共我六识,同我呼吸。形神无二,心念合一……” 温苓亦步亦趋跟着她运气调息,脑海里渐渐沉为一片清宁。不知不觉间灵窍洞开,无须睁眼回身,即可感知到身后的池塘里,凝结出三道蛇鳞锦练,跟着自己尚还生疏的操纵,在池水里沉浮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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