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答得不笃定,我有点着急。毕竟花姨娘平日里待我不薄,送过我不少好吃的、好玩的,我也不愿花姨娘走,于是央求道:“娘,你别赶走花姨娘,别赶走花姨娘……” “嗯。”她答应了,又一次将我拥入怀里。 轻声细语地,她像是与我保证,亦像在说服自己。 “不赶走她…… “不赶走她。” *** 当晚回去,我把屋里瓷的玉的全砸了。 婵娟还想拦我,我把她睡了。 小丫头嚷嚷着要去找夫人评理,我说你再敢提那个贱人,我撕烂你的嘴。 她不敢吱声了,过来替我揉酸痛的肩。 过几天,小翠登门来传话。 我横竖望了她两眼。看在她是夫人的亲信,我没想对她怎样。 她说,夫人喊我去正心斋。 说的和第六桩规矩一样—— 让我和阿颜一起修学礼法,读四书五经。 *** 那天是末伏,天色很热。 午后的天光极晒,幸喜书房外有许多桃树挡着,树荫里的蝉鸣起起落落,永无止休。 我汗流浃背,坐不住直喊热。我娘倒像是一点汗意也没有。她总说,心静自然凉。 我娘教我念《女诫》七篇。我听不甚懂,眼皮子一个劲儿打架,困得昏昏欲睡。 忽而不知几时,一阵浓郁的脂粉香被暑风吹进来。我一下子清醒了不少,揉了揉眼往门边看。 只见那一身殷红走出风情万种,花姨娘捧着个才摘下的蟠桃儿,路过几案上的水晶缸,随手洗了洗。一边大口啃着桃子,一边卧佛似的往榻上一躺,狐狸眼滴溜溜地盯着我娘看。 花姨娘一进门,我还哪有心思念书,只顾望着她手里那颗蟠桃儿。艳唇往嫩桃上一贴,水灵灵的桃肉都沾上鲜红的口脂印。 我娘用余光扫了她一眼,并不多作理会,而是继续指着书页道:“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离也。行违神祇,天则罚之;礼义有愆,夫则薄之……” 还没念完,就被花姨娘“嘿”一声笑给打断了。 我娘脸色一沉:“你笑什么?” 花姨娘吮了下沾手的桃汁,甩手把桃核一扔,晃悠着腿道:“什么四书五经呀,全是放他娘的臭狗屁。” 我娘收起书卷,朝小翠使了个眼色。小翠知道她又要和花姨娘起争执,怕我听着不好,于是赶紧抱起我,从正心斋退了出去。 出门时,我有意支棱起耳朵,只听见我娘平和的嗓音里压着愠怒,训斥她道: “花不二,你能不能规矩一点?” *** 话卡在正心斋这一段,花不二没有继续说下去。 她陷在回忆里,沉默了很久。偶尔会笑一下,笑颜里有水光在闪烁。 时隔数月,我们终于圆了房。 那天,蝉很躁,(不能写)。 那本不慎压在底下的《列女传》,濡湿了一大半。 结束了,我还不肯放过她。我把她困在桌上,吻她被汗水糊掉的胭脂,咬她的耳朵。 她竟没有骂我。只是环着我的脖颈,在我耳边有气无力:“花不二,我热……” 我没应声,却俯得更低了,在她肩头留下我深深的齿痕。 ——从今日起,她是我的。 她只能是我的。
第138章 花容(六) *** 打从书房里那一回起,我娘和花姨娘,好像真的相爱了。 平日里看不出什么异常,花姨娘还是一如既往地调皮,我娘还是一如既往地包容,但她们动不动就会支开旁人单独相处,无论日夜。来回多次,下人会问,我也会问,她们只会异口同声作答:“学四书五经去了。” 那时我太年幼,看不见、也想不懂她们为什么随处都能学四书五经。除了书房里学四书五经,鹧鸪苑里学四书五经,折梅轩里学四书五经,沐浴时能学四书五经,亭子里乘个凉都能学四书五经…… 更不明白,明明只是读书而已,为什么花姨娘每次学完都要洗床单子。 有一回,我在池塘里捞金鱼玩,远远望见她在廊桥清溪畔洗床单子,便跑过去问她:“姨娘,你怎的天天洗床单呀?” 花姨娘用湿淋淋的指尖捋了下鬓角,脸颊沾了水,更显得绝色天然。她转了转眼珠,胡乱哄我道:“我和你娘比赛念书,谁学得快、学得好,谁就赢了。输的那个,就要洗床单。” 我嘲笑她:“你这猪脑子,怎么回回都输呢?” 花姨娘含笑叹了口气。许是洗太久了,她捶了捶酸痛的蜂腰:“唉,都怪你娘本事太大咯。” 这当间儿,我娘也从回廊下走过来,手里还托着个衣包,打量我们俩:“嘀咕什么呢?” 我替花姨娘打抱不平:“娘,你欺负人!府里这么多人手,你干吗让花姨娘洗床单呀?” 我娘没说什么,花姨娘却不怀好意地笑了:“嘻,可不敢让别人瞧见……” “别多话,洗你的去。”我娘把手里的寝衣一展,连头带脸把花姨娘蒙住了。 花姨娘蒙着我娘那件寝衣,深深吸了口气:“嘶,真香。” 我娘笑骂她太混,隔着那寝衣拧她的耳朵,反被花姨娘扯住手咬了一口。我坐在回廊下看她们小打小闹,似乎打我能记事起,天从来没有这么晴朗过,我娘从来没有这样自在又甜蜜地笑过。 只可惜,好景不长。 过会儿小翠引着别家的姑嫂姊妹们过来探望,还端了个大红缎子遮盖的物件儿。红布一掀,原是一鼎飞凤鎏金翡翠盖紫铜香炉。 小翠说,这是宫爷托人送来的,说是前日万岁爷赏赐的宝器,因念及夫人夜间眠浅难寐,便把这香炉送家里来,每晚点个帐中香也好。 姑嫂姊妹们围在一旁,都夸羡我娘嫁的有福气。 我娘本来在花姨娘面前不吝言笑,但外人一到,马上又换回端庄自持的脸色。听闻我爹关切她眠浅,她也只是淡淡一点头:“难为他记挂我。送折梅轩去罢。” 小翠应了声“是”,那几个媳妇便要拿香炉离开。可这时花姨娘撇下洗了一半的床单,悠悠迈上前道:“什么宝器,让我也瞧瞧。” 我娘脸色顿变,喊了一声:“花不二!” 可花姨娘全不顾喝阻,直接一抬手,把那香炉摔在了石地上。铜皮凹陷进去,翡翠盖都裂成了八瓣。 在场的人都是一惊。要知道,这不仅是我爹的心意,更是御赐的无价之宝。花姨娘这是哪来的胆子,却敢如此肆无忌惮毁掉圣物? 花姨娘仍是一副浑不在意的慵懒态,众目睽睽之下回到我娘身畔,凑近她泛白的脸,轻声道:“夫人,我说过多少遍了——” 她托住我娘的脸颊,凶巴巴地笑:“臭男人送的东西,不能要。” 我娘又气又怕,猛一下甩开她的手。她似乎想说教点什么,但又怕惹来旁人口舌,只能忍住气恼,眼睁睁看着花姨娘转身走了。 随后,便是一声无奈至极的长叹。 毕竟,这早已不是花姨娘第一次发疯了。 *** 夫人一边与我纵情鱼水,一边骂我是个疯子。 可惜啊,她从来都不懂我的心。 她从来都不懂,为什么我要干出那些事—— 我撕碎她和男人往来的家书;我毁掉折梅轩里沾过那男人的一切器物;不论是她的娘家人、夫家人还是朝廷里的名门旧交,只要敢到宫家来,没一个不曾吃过我的苦头;甚至她给天器府晚辈置备的那么多赠礼,都被我连车带箱烧成了一堆灰…… 每次她除了责备我,便只有唉声叹气。 可是她从来都不懂—— 我要的,不仅仅是她。 我要毁掉她身上与我无关的一切。 ——我要完完全全地,占有她。 我要她再也不是容家的女儿,宫家的妻子,天器府的师娘……我要我和她之间,再也没有重门深院,再也没有三从四德,再也不必畏惧人言,拿可笑的“四书五经”当成幽会的幌子。 我要拆掉她的樊笼,我要打碎她的枷锁。我想要总有一天,与她并肩站在世俗规矩之上,青天白日之下,尽情地拥吻,尽情地爱到死去。 ……我只想不惜一切,带她离开。 *** 花姨娘终究是个疯子。 她只知找我娘念“四书五经”,却从不知我娘为她背负了多少难处。 她从来都看不见,我娘为着弥补她损毁的那些珍宝,花费了数以万计的银两,又在家书里扯了无数个本以为耻的谎;她看不见,她在她触怒过的皇亲国戚面前,是怎样的低三下四,委曲求全;她也看不见,当她面对亲朋间恶毒的风言风语时,又要费多大的力气去掩盖自己的难堪。 她更看不见,每每在夜深人静时,我娘坐在窗边的月色里发呆,眼睛里全是心力交瘁的茫然。 我去陪她,她总要不厌其烦地问我:“阿颜,娘亲对你好不好?” 一遍又一遍问着,仿佛忘了自己是谁的母亲,是谁的妻子,是谁的女儿……忘了自己究竟姓甚名谁。 ……她爱花姨娘么? ……她是爱她的。 毕竟,她带给她从来不曾拥有的——七情六欲,喜怒悲欢。 可她怎么也看不到她与她的未来。 在容家,她是千金闺秀;在宫家,她是贤妻良母;在天器府,她是德高望重的师娘。 ……却唯独在花姨娘面前,她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了。 即便如此,我娘总是会竭尽所能去爱护她。 当年我祖父破例将掌府之位传给我爹爹这个异姓弟子,容家的枝叶极是不满,对我娘也生出八九分的嫌隙。 如今我娘招来的小妾恶名远扬,他们巴不得多踩上几脚——“窑子里出来的贱奴”、“便是替宫爷留后,也不知是姓什么的杂种”、“勾引大夫人磨镜子”……什么乱七八糟的脏水都泼上来了。容家的长辈更是勒令我娘代夫出妾,以免败坏名节。 可每到这时,我娘总会毫不犹豫地说: “花不二是良家女子。 “我会教好她。” 她容忍她,包庇她,疼爱她,她赌上她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名节,守护她。 ……她只想不惜一切,把她留下。 *** 四书五经一页页地翻过去,岁月也一行行地流过去。 流过鹿鸣呦呦,流过零露瀼瀼,流过蒹葭苍苍,流过雨雪霏霏。 那近两年里,有一半是恩爱甜蜜,有一半是吵嘴怄气,吵着吵着吵到床上去,又变成恩爱甜蜜。 外人跟前,她叫我花不二。枕席上,她喊我花花。生气时,她骂我是疯子。骂着骂着,我就把她推倒,过一会儿,她又忍不住喊我花花。 吵着,骂着,恩爱着……又到了一年初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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