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成王败寇血腥逐鹿的铁蹄之下,一只只苦苦哀号的蝼蚁啊。 萧凰的泪水流个不住。 心里空荡荡的。是释怀么?是迷茫吗?是沉痛吗?是绝望吗?…… 她不知道。 …… 看到萧姐姐失魂落魄,子夜连忙坐得更近些,一边温柔揽住她的腰,一边拿帕子拭去她的眼泪。 宫颜凝望着这一世的“娘亲”,竟在外人面前毫不避讳对情人的爱怜,不免由衷一叹。 倘若她的娘亲,能有这小姑娘一半的无畏与坦荡…… 她和她深爱的花姨娘,也不该是那样的结局了罢。 “施主。”宫颜轻声问询,“你还好么?” 萧凰的呼吸沉稳了些:“对不住,见笑了。” 她握住子夜的手,与那对儿瑞凤眼深情一望。 “小师太,我还想请问——”萧凰转过脸来,“师娘她究竟是怎么死的。” 宫颜垂下眼睫,转了转指尖的念珠。 我爹可能永远也想不到。 那时的他武功卓绝,权倾朝野,享不尽荣华富贵,望不穿万代千秋—— 却偏偏在这辈子最鼎盛的关节,栽在一个丝毫不会武功的小妾手里。 雨停了,天色已过晌午。等我灰头泥脸找到我爹时,他正准备骑马下山回汉京去。 看见我抹着泪跑来,他也吃了一惊。问得是我从宫府偷偷搭车至此,他训斥了车夫一顿,又让赶紧置备雕车骏马,携我一同下山。 我和爹爹同坐在车上,心里的惊吓也渐渐平定下去。然而半路上,爹爹突然问我:“你刚在天器府,都去了哪里?” 那一刻,我差点如实说出——“就在你和陈师兄说话的院子里”。可不知怎么,看到爹爹严肃的脸色,我竟有点害怕了。 他和陈师兄说的话,我压根就听不懂,但我隐约能察知到,他绝不愿意任何一个人听见他们的谈话。 哪怕,是他向来疼爱的亲生女儿。 鬼使神差地,我对他撒了个谎:“我……我一直跑来跑去找爹爹,怎么也找不到。” 爹爹看了我一会儿,眉头微微松下来。他摸了摸我的脑袋,又脱下自己的鹤氅,披在我的身上。 接下来的路途,他还像往常一样稳重慈和。可我总觉得心里有个什么不可告人的疙瘩,只顾默默缩在鹤氅里,一路无话。 回到宫府,天已擦黑,我娘都快急死了,差点把地皮都翻出三尺来找我,没想到我竟跟着爹爹从羲和峰回来。 她本来想罚我,但看在爹爹难得回一趟家,便权且饶了我这一遭。她赶紧喊人烧汤送水,摆酒设饭,为我爹爹接风洗尘。 我娘待我爹从来是举案齐眉的,那天似比以往还要殷勤许多。爹爹的洗面汤是她亲自端来的,衣裳也是她亲自帮换的,桌上的清酒是她亲自暖的……地下那么多丫鬟媳妇,一个也插不进手去。 酒饭摆在折梅轩。我在一边儿小桌上,小翠照顾我吃饭。我爹在桌前坐定,我娘便站在他身侧,为他舀上一小碗热腾腾的莼菜羹。 我爹看着我娘为他盛汤,忽然冒出一句:“你瘦了。” 我娘手里的瓷勺顿了一下。 尽管她为我爹忙前忙后,像极了一个贤妻良母,可当我爹爹关切她时,她那不自在的脸色,却像极了一个外人。 羹盛满了,她双手端到我爹面前。 我爹接过,又问她:“府里事多,累坏了?” 我娘低下头:“爷在外建功立业,顾不上家里,我们做内人的辛苦些,也是应该的。” 我在一旁听着,怎觉得她越是这样体恤我爹,反倒越显得生疏。 我爹从盘里夹了块肉,送到一边的空碗里,轻轻一拍桌:“吃饭。” 我娘很矜持地坐下了。她拿起筷子,安安静静吃我爹夹给她的那块肉。 吃了一会儿,两个人都不说话,屋里掉根针都能听见。 我爹先打破了寂静:“凰儿打了胜仗,下个月就回汉京。” 我娘“嗯”了一声。 我爹又说:“你眼光不差。” 我娘淡淡一笑:“能帮爷平天下,就是最好的。” 没说几句,又是半晌无话。 到头来,还是我爹挑起了话头:“新来的呢?” 我娘的筷子停在半空。 她自然明白,我爹说的是花姨娘。 我娘的脸色不起波澜,边给我爹夹菜边说:“她今天身子不大舒坦。” 我爹问:“她人怎么样?” “她……”我娘总要应付点什么,“她年纪小,有点调皮贪顽,别的都好。” 正说到这儿,后房门就传来一串银铃儿似的笑声。 我娘的眉目一下子变了颜色。 那一身嫣红色花枝招展地走进屋来,今儿描了精细的妆,绝色更增光彩,恍若天仙下凡。 花姨娘笑意妩媚,娇滴滴向我爹道了个万福:“宫爷。” 我爹素以功业为重,并不耽于女色,但撞见扑面而来的惊艳,免不了微微一怔。 花姨娘低下狐狸眼,分外惹人生怜:“未曾远迎,奴失礼了。” 我爹回过神来,点了一下头:“坐。” 花姨娘扭着腰款款上前。丫鬟为她搬来座椅,她却也不嫌拥挤,故意夹在我娘和我爹中间坐下来,将她二人生生隔开了。 我娘没说什么话,但脸色一直不大安稳。 她肯定能觉出来,花姨娘今晚太乖顺了,乖顺得异乎寻常,有点骇人。 花姨娘坐端正了,甩着手绢开始呼喝人:“你们这群不长眼的,宫爷难得来家,就送上这样的薄酒糊弄宫爷?”她支使婵娟:“我才得的那坛子珍珠红呢,还不快快暖上!” 婵娟很快捧酒上桌,给我爹斟了一杯,又给花姨娘斟了一杯。 我娘在旁看着,犹豫片刻,拿起一只新杯推将过来:“我也来点。” 婵娟正要倾下酒壶,花姨娘和我爹却是异口同声拦了下来:“夫人。” 话音一落,她和他都愣了一下。 显然,她和他都清楚记得,我娘酒量极浅,沾不得一丁点清圣浊贤。 这一愣之中,花姨娘先自笑出来,挪走了我娘的杯盏:“夫人没量,怎喝的这样烈酒。我跟爷替你喝。” 她又托起自己的酒盏,冲我爹笑得很甜:“奴嫁的不巧,没赶上爷在家。难得今日亲香亲香,补个交杯酒好不好?” 说着,她就去摸我爹的臂膀。 我爹不是很懂风情的人。花姨娘怎么牵着他,他就怎么照做,于是俩人勾缠着手臂,一同饮干了杯中美酒。 酒兴这么一点缀,花姨娘言笑更欢了,一边与我爹推杯换盏,一边搂着他说些没正形的话,什么“这金带钩真贵气,衬得爷顶威风”,什么“爷天天在外头只晓得讨贼,也不晓得多讨几个女人”,什么“这半杯酒吃不下了,爷替我吃了嘛”……听得我娘在一旁直紧眉头。她示意小翠带我去旁屋里,可我心里太好奇,又趁人不备溜回来,在后门偷偷地观望。 我爹为人严肃,花姨娘再怎么擦风撩火,他也只是点头、摇头、沉默、“嗯”、“哦”寥寥几应。但这无孔不入的温柔乡着实难以抵御,我爹原是最讨厌饮酒误事的人,当时竟被花姨娘一杯接一杯地灌,不知不觉那坛酒就见底了。 我爹酒量一般,那时已有了七八分的醉意。当花姨娘又一次斟满了递来时,他抬手挡住,摇了摇头:“不喝了。” 但花姨娘不打算放过他。她坐到他腿上,搂着他脖子,抚摸他腰腿间挂的佩剑,往他耳边吐酒气:“爷的家伙,一定使得很厉害罢。” 我爹按住她乱摸的手,许是怕佩剑弹出来伤人,提醒道:“别碰簧扣。”不过花姨娘这话的确厉害,他到底禁不住撩弄,酒盏举到嘴边,又是一饮而尽。 花姨娘得逞似的一笑,招呼婵娟:“还有一坛呢?今儿我就要陪爷醉生梦死。” 婵娟马上抱来酒坛,但被我娘拦住了。我娘拽了拽花姨娘的手,低声道:“不能再喝了。”
第142章 无间(三) 花姨娘眼波一斜:“夫人这是心疼我呢,还是心疼爷?” 戏谑里藏着不为人知的醋意。我娘不自在地咬咬唇,无话可说。 ——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她和他酒到杯空,第二坛珍珠红又下去了一半。 花姨娘的酒量比他们都好,此刻却也有点顶不住了。她从我爹腿上下来,一个没站稳,踉跄着往后栽去。 我娘不假思索站起身,上前抱稳了她。花姨娘皱了皱蛾眉,腰身一颤便要吐酒。我娘似怕她呕到身上,一时间来不及寻器皿,竟是拿手去接,吐的她袖子上都沾满了秽物。 丫鬟见了,忙端来热水、茶杯、盥手盆之类,另有整洁的新衣,要我娘换去身上的脏衣。 可我娘顾不得自己的衣裳。她只顾着拍抚花姨娘的后背,柔声问她:“难受么?” 花姨娘没劲儿答话。她把那喝剩的半坛子捞过来,抱着酒坛呕了半天,一顿烈酒全吐了个干净。 我娘给她递来茶水,等她漱净了口,又拿热水洗过的绢帕给她擦嘴洗脸。忙完这一阵儿,她才匆匆换下脏湿了的外衣。末了,她扶着她坐下,眼底流淌的全是心疼:“好啦,快回房去休息。” 花姨娘轻咳几声,无力一笑:“夫人说的是。”她按着桌角站起,在我爹肩膀上一掐:“爷,跟我回鹧鸪苑去。” 我娘愣住了:“花花……” 花姨娘一回头,朝我娘眨了下狐狸眼。随后便喊上丫鬟小厮,搀起烂醉的我爹爹,同往鹧鸪苑去。 我娘望着她和他的背影,坐在那儿发了很久的愣。 烛灯里,她的目光一闪一闪的,看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直到下人收拾完残羹剩菜,擦净了桌子,扫净了地,陆续都退出房门后…… 我娘的泪水一下子滑下来。 她的嘴唇颤了颤,很轻很轻地说: “花花,对不起。” *** 那男人一进屋门,就倒在床上不省人事了。 ……呵,那是自然。 我那第一坛酒,确是浓醇香烈的好酒,先给他灌了个八分醉。 等他醉了才上第二坛酒,三斤酒里混了半斤的蒙汗药,包他三天三夜都睡不醒,拿刀剜掉脑袋都没知觉。 这男人最懂得江湖事,若不是先将美人美酒给他灌昏了头,他那狗鼻子,保准一闻便闻出药来。 可惜呀,到底还是栽进了姑奶奶的手掌心里。 我把下人都撵了出去,门闩拉紧实了,一步步走到床帐前。 灯火照着那男人昏睡的脸。浓眉大眼,身长肩阔,生得着实威武,不愧是当朝炙手可热的枭雄。 ——很好。 我花不二敬你是个对手。 我俯到他身前,伸手摸到他腰间,握紧那口冷硬的佩剑,往簧扣上一按,“噌”地一声拔剑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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