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正月十九,是我的生日。 一早我还在梦里,她已是悄悄到鹧鸪苑来,守在我的床边。 我醒了,她吻了我。 她说,她给我准备了好东西。 她从香囊里拿出一条银丝佩,一端悬着个胡桃大小的珠蚌。蚌壳是光洁雪白的,上头是朱砂混着金粉描的符字,虽看不懂是什么字样,但龙飞凤舞的很是好看。 我欢喜极了,把那珠蚌捧进手心里,往她脸颊上狠狠亲了一口。 她送我这蚌壳,并非没有来由。原是去年乞巧节,她带我去隋阳王府作客,这珠蚌便是主人家珍藏的异宝。 说是这东西叫“孕魂蚌”,原生自大荒南海,又经高人异士开光作法,由此而得贮藏魂灵之奇效。只需取印堂、膻中、关元三处的丹田血,便能将往生者的魂魄藏于蚌壳内,长存不朽。 我当时极想要这个宝贝,顺手牵羊就揣进了袖子里,结果被主人家逮个正着,反挨了一顿训斥。 可我没想到,夫人当时虽骂了我一顿,但她心里一直惦着我喜欢这玩意儿,后来竟又问到隋阳王府去,把这孕魂蚌求了来,当作生辰礼送给我。 见我喜逐颜开,她也欣慰地笑起来。她问我,天底下奇珍异宝多的是,怎么偏喜欢这怪力乱神的玩意儿? 我用指尖拂过她三处丹田,笑答说:“哪天你死了,我就取出你三点魂血,藏在这小贝壳里。把你挂在腰上,走到哪儿带到哪儿,永远都不分开。” “该打。”她戳我的额头,“大好的日子,说什么要死要活的?” “要死要活怎么啦?”我凑近去吹她的耳朵,“我现在就让你要死要活。” 我把她按倒,用牙齿撕扯她的衣襟。她身子颤了颤,但将我抱住叫了停。只听她在我耳边热乎乎地笑:“别心急。晚上散了酒宴,还有个好东西要送你。” 我被她勾的心痒痒:“什么呀,什么呀?” “今晚你就知道了。”她揽我入怀,“不过你要答应我,开宴了要安安静静的,不许喝太多酒,不许给我闯祸。” “好。”我被她捋顺了毛,“君君,臣臣,妻妻,妾妾。夫人要我怎样,我就怎样。”
第139章 花容(七) *** 那段日子,我年纪还太小,许多细节只是记在心里,却不明白那些意味着什么。 以至于懵懂了两年,直到那年初春,花姨娘的生辰宴上,我才亲眼见证她与她相爱至深的痕迹。 说起来,我大抵是那一瞬间,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看懂她们的人罢。 那天,我娘给花姨娘做生日,白天摆了酒席,还找来说书的、打十番的、耍百戏的……晚间请了汉京城顶有名的戏班子,一大家子坐在楼上听戏,热闹极了。 我还记得,那晚唱的是一出《孔雀东南飞》。 她们大人听得专注,我一个小孩儿却没多大兴致,只顾着满桌夹点心吃,偶尔望一眼座位上首,并肩而坐的我娘和花姨娘。 花姨娘虽是寿星,那晚却比平常安静多了。她不吵不闹,不嬉皮笑脸,也不乱出风头,全程只和我娘一样,凝望着戏台子上的离合悲欢。 她和她的目光,犹如两条隔着高山的河流,始终没有聚到一起过。 直到我站在离她们最近的桌旁,拣炸糕时一个不慎,筷子掉在了地上。 我弯下腰,循着轻响儿钻到桌子底下。刚要够到那支筷子,一抬头,却撞见那样的一幕—— 对面的桌底下,我娘与花姨娘的手,十指相扣,紧紧地握在一起。 我愣了一会儿,远处的戏腔悠悠唱过了三五段,可她和她的手总是握得那样紧,一刻都没有松开过。 后来啊……戏唱到了结尾。刘兰芝举身赴清池,焦仲卿自挂东南枝,华山旁的一曲长歌,唱不尽凄婉幽怆:“孔雀东南飞,飞去难飞回。万事付东流,逝者不可追……” 戏将终了,席上的观者渐起声浪。有抹泪的,有不平的,有赞叹的,有说赏钱的……台上与台下,虚妄与真实,幻梦与世俗,纷纷然交织到一处。 这会儿,我仍然蹲在桌子底下,只见花姨娘挣了挣我娘的手,我娘便依着她,转过半边身来。 我撑起发麻的双腿,从桌底爬出来,扒着桌沿探出脑袋。 那一刻,我看到了—— 我娘举起一支团扇,遮住彼此的脸庞。她和花姨娘,就在那蝉翼一样薄的纱扇后面…… 在台下与台上,真实与虚妄,世俗与幻梦,在天地间喧嚣陆离的喝彩声、泣涕声、不平声、唏嘘声里…… ——尽情地拥吻啊。 *** 当晚酒戏都散了,我晚一步来到折梅轩。 夫人已经在屋里等我了。 她在烛灯下做女红——正是那一件金缕绣鸳鸯的抹胸。 很快完工了,她为我贴身穿罢,系紧了挂带儿。 ——一针一线织就一往情深,把我的心牢牢拴住了。 夫人总有些迂腐处。她讲信义、重然诺,平时再怎么颠鸾倒凤,也从不与我说海誓山盟。 直到那夜,她终于对我说…… “花不二,你是我的。” 抹胸缚在身上,行事多有不便。 可我舍不得脱掉,就穿着那抹胸陪她折腾了半宿。 那时候我还天真地以为,她对我这样好,就仅仅是想对我好;从今往后,我们再也不会拌嘴闹别扭了;从今往后,我们永远都会像今日这般恩爱甜蜜。 ……呵。 可谁又知道呢。 中途,她渐渐显出不对了。 那天她用力格外凶,仿佛一辈子的柴火都要在这一夜烧光似的。我求饶喊了两声“夫人”,却没见缓和。直到我带着怨气喊了一声“容玉”,她才有点清醒过来,关切我:“疼了吗?” 她语气仍是温柔的,可脸色很差,像揣着很重的心事。 今儿是好日子,我就不闹脾气了。我打了个哈欠,勾住她的脖子撒娇:“夫人,今晚累了,明天再玩嘛。” 不知我哪句话说的不对,她脸色更凝重了,柳叶眉无力地蹙着,久久也舒展不开。 过了好一会儿,她犹豫着开口道:“花花,我有件事和你说。” 我仰起脸吻她的樱唇。她应付了几下,却将瑞凤眼侧开了些。 她说:“老爷明天就回来了。” ……声音是哑着的。 我也愣了一下。 不过对我而言,这并不全算个坏消息。正好藉着这个契机,和她分享我筹划了很久的事。 “夫人。”我捧起她的脸颊,“我们走罢。” 她没听懂:“什么?” “就是——私奔啊。”我满怀希冀望着她,“我们俩远走高飞,去哪儿都好。去岭南,去蜀州,去……对了,去塞外草原,牧马放羊,一辈子逍遥快活!” 我越说越起劲,甚至一度以为,这在她听来会是个惊喜。 可是…… 可是她就那么静静躺着,眼角眉梢不见一丝喜色。 宛如听见一个无聊至极的玩笑,她烦躁地叹了口气:“我没在和你说笑。” 我心口像挨了一记闷拳。 ……无法相信。 她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回应呢。 “花花……”许是看到我笑容消失,又担心后面那番话过于委屈了我,她脸上堆满了歉疚,抚摸着我的发丝,劝说道:“明天老爷回来,你要听话,别惹事,好生服侍他。” 我听不下去了。 “你说什么?”我猛一下推开她,翻身坐起,高声大骂:“你他妈的在说什么?我……我他妈费尽心思嫁过来,就是为了伺候那个狗男人?” 她脸上不是没有心疼,可在我大骂之下,到底是被怒火占了上风。她呵斥我一声:“花不二!” 可我又怎会有半点忍让。 我直奔床边的桌台,抓起青瓷的梅瓶,狠狠朝地上扔了个粉碎。 书橱里还有几只净瓶,我夺下来还要扔,她匆匆下床来拉住我:“别闹了。你……你这样……”她气的哽咽了,“你知道现在外边人都怎么说吗?” “哈?”我冷笑。 “他们……他们说……”那些在我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话,从她嘴里出来,倒显得那么难以启齿,“说宫家的大夫人给夫君纳妾,根本就不是为了香火,是……是她耐不住寂寞,跟小妾磨镜子……” “哦。”我只觉太可笑。明明生米早成了熟饭,她却至今也不愿直面,“难道,不是吗?” “我……”她被我戳得十分难堪,语气也软下三分,“花不二……” “容玉。”我用力揽住她的腰,极近地正视那双瑞凤眼,“我再问你一遍,我要你现在跟我远走高飞,再也不回这个三从四德的烂地儿,再也不用管旁人怎么说、怎么看,只有我们两个,一辈子逍遥快活,你走不走?” 她似被我的目光刺痛了,嘴唇嗫嚅着,脸色越来越苍白。突然她按住我的肩,跌跌撞撞退开数尺远。 “你别说梦了。”她红了眼圈,语无伦次,“我全家都在汉京,我身后还有天器府,我还有阿颜,我……我有夫君啊,我不能背叛他……” 我笑出声来。 我的好夫人哪…… 我从十一岁就爱上你,我为了你起名花不二,我攒了金银,我练了手艺,我用八人大轿把自己风风光光嫁到你面前,我拼上我的一生一世,想带你离开,想与你尽情相爱…… 可是你呢! 在你的心里,我竟连他们都比不过——不如你的娘家,你的天器府,不如你的阿颜,还不如那个该死的臭男人! 你还说,你不能背叛他…… 背叛…… 呵。 “夫人该不会是忘了罢?”我切齿而笑,“当年在花轿上,摘下你盖头的人是我,娶你的人是我,你背叛的人——是我!” 她说不出什么来了。 事到如今,她就只能求软:“花花……” 她拉住我的手:“我只要你对他好一点,哪怕你装个三五天,我们还能像现在这样,我们一辈子都会好好的……” 我恶狠狠甩掉她的手。 她的眼泪“刷”一下涌出来。 “花花。”她颤着声音,眼底尽是哀求,“……算我求你了。” 夫人她从不求人,更不会当着我的面流泪。 在这光景下,我竟不争气地心软了一刹那。 可在男人这件事上,我断不可能有一丝一毫的退让。 我在盛怒中狠下心来,把颈后丝带一扯,撕下那块崭新的抹胸,丢在她的脚下。随后穿好衣裙,胡乱裹了件斗篷,顶着寒夜摔门而去。 她在夜风里喊我。 而我只是加快了脚步。 回到鹧鸪苑,我彻夜难眠。 怒火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多会儿,我就想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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