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三年中,曾有许多个瞬间,周予错觉这三年会是永恒,这座小岛会是永恒,这间校园会是永恒,她们永恒16岁,并肩走在落花的校道上,从晨雾一直走向晚霞。 等高考结束,添添就要依照她母亲的安排去往新加坡留学,她因此加入泳柔与李玥的口语练习小组,每天在李玥的无情纠正中大肆抱怨英语的种种复杂时态。 其实生活是否真有这么多种时态?或许遗忘是一直处于进行时态的,告别也是,死亡也是。 从记住那一刻起就正在遗忘,从相遇那一刻起就正在告别,从诞生那一刻起就正在死亡。 齐小奇没有到学校去。她整一周都请假,因为她的阿嫲正在死亡。 这一周,学校安排高三年级到市里三甲医院做高考体检,各个班级分批前往,她因飞行员选拔早做过体检了,因此也不用去,泳柔有时晚上打电话来,与她说学校里的大小事,说周予她们班去体检过了,说周予好像视力不太好,再降一点就要近视了,说添添要求医生好好帮周予检查一下听力,不可能没有问题,否则怎么常常听不见她说话? 她漫不经心地听听笑笑,末了打趣着问,我们学校除了周予没别人啦? 泳柔支吾迂回,又讲了一大通这这那那,讲到无话可讲,两个人静下来,泳柔终于问,阿嫲今天怎么样? 已没有太多清醒的时候了。 自前几日再次昏倒,医生宣告治疗也只延续最基本生命表征,依本人意愿,回到家里,搬了床铺躺在厅堂,这是农村习俗,在房子的正中离去,才可算“寿终正寝”。 所有人都来看她,亲戚、村邻,众多小奇从未见过的面孔来来去去,屋里热闹得像过年,客来了,搬椅子在她身边坐一会儿,她若清醒着,就谈几句话,她若朦胧着,客人们就自谈自的,若正遇上钟点,留下来吃饭,餐桌也就支在她的卧榻附近,大家不谈死,讲的还是些平日语,死亡就在这样的平日里发生着。 收岛民彩注的那个货运司机闻讯也来转了一圈,伏在阿嫲床头说婶你好走呀,去到那边,买彩次次都中。适逢阿嫲醒着,浊着嗓子啐他一脸:我还没要走呢! 他擦着脸走出厅堂,与正哈哈笑的小奇对上目光,两人都认出彼此,他点一支烟,说你是这家的孙女?她点点头。 他沉默着将烟抽到剩个屁股,撇到地上踩熄,临走前说,难怪那时候忽然打我一巴。 丽莲关了铺回村里操持,阿嫲不承情,每每讲话尖冷:“你铺头不要开了?在这里转啊转,准备让我两个孙儿喝西北风?”她不要丽莲帮忙抹身喂食,宁愿泳柔的阿妈来照料,小奇不知什么恨能这样持续十年,何况还是一种假想的恨,她几次要丽莲回家,丽莲要她快背书去,“我走了,是你会煮饭会招呼客人,还是你弟会?” 到了吃饭钟点,香妹还未过来,丽莲拿着米糊与苹果泥去喂食,被一把推开,险些摔破碗。小奇接替着去,阿嫲只吃了几口,她笑阿嫲:“饭都吃不下了,还有力气推人。”阿嫲耷拉着的眼皮抽动一下,似乎想翻个白眼,她为阿嫲擦了嘴,拍拍阿嫲额头,像哄婴孩那样说:“饿了你就说哦,乖乖的。”阿嫲的喉头发出不屑的呼哧声,好像一只不服气的老猫。 小奇笑着抹掉无人看见的眼泪,将碗捧到厨房,对正在洗碗的阿妈说:“阿嫲好像小孩,只能吃糊糊。” 丽莲垂着眼说:“人老了就会这样,我将来也一样。” 小奇悲从中来,恐惧母亲也正在老去的事实,伸手揽住丽莲,企图讲些别的话:“要不你回去休息,这里有我,省得外面那个老小孩一直气你。” “我才不跟她计较。你阿嫲怎样不讲理我都不恨她,你知道为什么?” “因为你像我,脾气好。” 丽莲觑她一眼,夺过她手中的碗。“那年你爸不同意我去市里学日韩美发,是你阿嫲支持我去的,她还拿了她攒的一千块钱给我。我有时想你阿嫲真是生错了年代,她什么都肯去试去学的,没机会,这世道给她的机会就只有做人的老婆,做人的妈。” 正在发生的死亡来到尽头的那天,所有一切也都如常,高考体检轮到了13班,所有人都指标健康,通过去往各自志愿的第一道关卡。李玥比起去年又高了一公分,足足长到了一米七四,她得意非凡:“我就说我肯定比齐小奇要高了。” 泳柔心里挂念,回到学校就打电话去,打到剪头婶家里,哪知是阿妈来接:“是阿柔呀。” 电话那头很吵闹。 阿妈低低地柔声说:“阿群婶走了。”语气像小时候给她讲故事,讲到伤心处,怕她难过,所以尤为轻柔。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她不知阿群婶是谁,当然猜也猜到了,只是死亡不是敢轻易猜到的事情。 后来她去敬香时,在牌位上看到那个名字,李阿群,这名字一度被遗落在过往岁月,与某段青春共同被收在最深处的匣。 “就下午的事情,三点钟。南航大招生办打电话过来,说小奇复检通过了,赶紧就去说给她听,说了没过一会,就不太行了。” 弥留之际,回光返照,剪头婶双目圆睁,忽然清清楚楚地说了四个字:“叫阿莲来。” 丽莲过来,坐在她床前,其他人避开,她看着丽莲眼睛,一字一句说:“我叫你来,就是告诉你,我不后悔。我阿诚,他胆子小,他不敢学新东西。你不一样。当年,他不同意你去市里学,我背着他偷拿钱给你,叫你去,我不后悔。阿诚如果是你害死的,就也有我的一份。我阿诚走了,阿奇也好,阿野也好,姓齐也好,姓方也好,说到底,是你的囝仔,不是我的,从今以后,交还给你,我要去找我的囝仔了。” 她握住丽莲的手,吐出每个字都像用力往这世界砸入一枚钉:“人都说,男子汉顶天立地,我看有些男的不知多草包,我不信我女人家差在哪里。我跟你一样,都是二十多岁就死老公,我撑得起,你也撑得起。齐丽莲,你别要对不起我,你的腰骨别要弯,知了吗?” “知了,你放心。” 得了丽莲的点头答复,她的眼睛闭上,从此没有睁开。 漫长的死亡结束了,赶在岭南雨季到来之前,干爽利落,像一个半点都不拖泥带水的转身。 方泳柔挂下电话,失神地走上教学楼。 下午的课刚刚结束,年轻的生命在此地争鸣,到处有人谈笑,还有人跑着去往食堂,她碰见几个同学在走廊另一头合影,招呼她去,她冲她们笑笑,摆了摆手。 她走到1班教室门外,站了片刻,学生们从教室中陆续涌出,从她身边鱼贯而过,直到教室几乎空了,周予从后门走出来,望见了她。 “你怎么在这里?”她向她走来,端详着她的脸。 她说:“剪头婶走了。”说完,一滴泪直直砸落去。 周予伸出手去拥抱泳柔,她知道拥抱可以接住泪水。她伏在她肩头,泪源源不断地流下来,流到她的心底去,流成了一汪永恒。 她轻声问:“你体检完了?” 她流着泪应:“嗯。” “有长高吗?” “都这个年纪了,谁还会长高?只会开始变老!老到最后就死掉。” “那你先还是我先?” 周予抚摸泳柔后颈的碎发。 泳柔在两个选项间徘徊,泪水浸湿周予的衣领,她用力摇头:“都不好。” 几个女同学说笑着从教室出来,见了她们站在走廊上,拥抱成一棵流泪的树,虽不明就里,却都体贴地低声去,悄悄地从她们身边走过了。 “人家还以为你是二模考坏了才哭。” “我才没有。”她被分了神,伏在周予肩上,用力眨眨眼睛,许多件事浮在她的脑海,二模,高考,死亡,告别,拥抱……她瓮声瓮气地说:“阿玥真的比去年高了一公分。妖怪。” “……她再这样下去,以后去联合国发言的时候,摄像机只能拍到她的喉咙。” 泳柔眼中夹着泪水,吃吃地笑。 这正在发生的一切呀,给人以永恒的错觉,此刻眼前青春,会否也有一日被收进最深处的匣? 周予双臂环抱着泳柔,愿意永远站在此刻,她听见楼上有人在叫喊:“喂!去不去办公室?去看二模排名。” 现实之感翻滚而来,有如浪潮涌过她们头顶,周予暗自挺直背脊,像桅杆上撑起了风暴帆。 42-1 方口村的新宗祠终告落成。 已两年了,四五次新生,两三场葬礼,16岁少女长到18岁,这座平凡小渔村,几许光阴流逝在全人类记忆中都细微得像手指轻微楷去一抹玻璃上的尘。生死是这村里最大的事,新宗祠建成也是,每一台饭桌上都聊,这是方家的根,寻常乡村小庙,大人们口中说来像是相当气派,总算聊慰祖先,据闻庭院内还有专请大师摆下的风水阵,保方氏一族顺风顺水、世代昌隆。 只需绕几步远,泳柔几趟回家,倒一次也没去看过,高考在即,大战前夕,她的每分每秒都要用来打磨刀刃,何况那与她何干?她是女的,女的不入族谱,不享宗祠香火,一嫁到了别的氏族去,就再不受祖宗荫庇。 对她来说,只有高考结束,成绩出来,录取通知书抵达,才是这几年光阴落成的时刻。 这时刻在向她进逼,她正面迎敌。 到了最后的周六,6月1日,这是她们高中时代最后一个周末,下午最末一节自习课铃声打响,大家照例互道下周再见,泳柔收齐东西,意识到也许下次道别就是永远不见,叫住她同桌的女孩,探身去给了对方一个拥抱。 周予站在窗外等她,见此情状,眼中浮现困惑。 她们一同走下教学楼。这几个月来,每逢周六放学,她们都一起走到校门口,走下学校所在的半山坡,走到轮渡码头,然后道别,周予去乘船,泳柔拐道沿海公路回村子去。她们总是走得比别人要晚些,泳柔会在座位上磨蹭至周予在教室窗外出现,其她同路的朋友早不见影踪,泳柔有时察觉大家有种共通的默契,不去介入她们的世界,她又怀疑这只是她自己的遐想,用来佐证这个小世界的存在,用来佐证她与她之间在大家眼中有点特别。 特别吗? “下周不是还天天都见吗?”周予不解她和同桌的郑重告别。 “这是最后一次说下周再见了,你懂不懂?真是跟你说不通!”说不通却还是要说,无话不说,周予有时懂也装作不懂,故意要她嗔骂,她也知周予在装,两个人乐此不疲地故意踩到对方圈套里去。 走到码头入闸处,应是到了告别时候,周予在闸前回头看她,两个人在温热海风中站了片刻,谁都不说再见。 周予的眼里明明有笑,嘴角却都不弯,一本正经地说:“你是不是也该抱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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