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子上有个乡长,在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地试麦克风。 李玥惊奇说:“这台怎么演?”四处瞭望一圈,到处都是乡民涌动。 “怎么不能演了?”剪头婶理所当然地讲,像笑话李玥娇气。 小奇也在瞭望:“可惜没有伴奏。” 添添略一犹豫,很快从书包中抽出一盒光盘来。“有,我带着的。” 原来她总将这盘伴奏收在包里,像故意不拔掉心里一根刺。 小奇不顾李玥有多惊愕,摸到台侧场控桌附近去试探,人家见她是个小孩,连连驱赶她,怕她动坏了设备,她吃了瘪回来,剪头婶站起身,带着她们三人,大摇大摆地过去交涉,她是乡里老人,人家自然尊敬些,班子里也有后生是认识她的,连劝不能乱用设备,她粗野地呼喝着:“你们现在又不演,放支歌有什么的?放支歌就能把你东西放坏了?这么没用,不如拿去收废铁!” 她说不通人家,就搬出辈分压人,直数对方小时候糗事:“啊你小时候被狗追,吓得乱尿,走到我门口死命哭,还是我抱你进去换的裤子咧!” 那人窘得脸上青红交替,终究是不肯,剪头婶面子上挂不住,铁青脸杵在一旁,嘴里念个不停,小奇挽着她:“算了阿嫲,我回家演给你看。” 剪头婶像尊石像一样杵着。 别处来了人,叫那两个管设备的青年去搬抬,他们去了,临走再严厉叮嘱什么都不能碰,剪头婶翻了翻眼皮,见他两个走远了,向她们仨使个眼色:“这唱片机怎么用的?” 桌上恰好搁着三支刚刚试完音的麦克风。 * 运水果的板车过了,泳柔后退一步,四下张望都望不见那三人了。她急着要去找,心底那一圈圈涟漪泛着,像有电流流过她全身,她必得走动起来,得扭着脖子到处望远,不然气血不畅,就要浑身发麻、动弹不得了。 周予跟着她,在集里左突右进,忽然她被定着走不动了,周予原地站住,略一使力地扳着她的手腕:“找不到算了,晚些就见了。” “那我们去哪儿?” 换了周予来带路,也不知是往哪走,从集里穿了出来,漫无目的地沿着街,总在往人少的地方走。 顺势一转弯,进了一条窄巷,这才没那么吵了,不必互相贴在耳边也能谈话了。 泳柔问:“你记得这是哪里?” “记得。” 这是高一那年正月初五游神,周予撞见泳柔偷听冯曳她们谈话的那条窄巷。 “对了,好像也没问过你,你那次忽然跑到岛上来干嘛?给你们社刊拍素材吗?” 周予牵着她的手不放。“不是。” “那是来干嘛?” “来见你的。” 她又觉得要动弹不得了,被面前的赤褐色眼眸一望,心也乱跳。高一寒假,那是多远以前了,那时候她们不熟的……她以为她们不算很熟。她想起那年大年三十周予打电话给她,傻兮兮地讲焰色反应。 她那狂乱的心真要跳出嗓子眼了,像一张嘴,就有烟花要从她嘴里冒出来了,要咻地升空,滋哇地反应,炸出青的红的黄的紫的,然后喜悦地、甘愿地化成星点了。 这面前的琥珀。她想。这面前的琥珀闪着的光也许是属于我。 她期期艾艾地问:“上次你说要和我上一所大学。” “嗯?” “为什么?” 周予顿了一顿,答:“怕不能每天见到你。” 她再要问,为什么?见到我有什么好的? 还没问出口,遥遥的有一支熟悉的曲子播送,她们相视着的目光都迟疑地一闪,向巷口扭过头去,那音乐越来越强,像远方奔涌来的浪,浪头升高,逐渐盖过其他杂声—— 一个熟悉的声音合上了节奏。 她们错愕地对视,前后奔出巷子,一边遥望,一边挤过集市,往广场尽头的戏台子跑去,人流也向那边涌着,都争着去看台上开幕的表演。 终于,她们挤到视野开阔的地方,果然,那远远的活动脚手架搭起的简陋舞台上,土气的大红色帷布与“元宵喜乐”的四个不同颜色花字底下,三个年轻女孩正在昂然唱着一首于此地格格不入的流行歌。 纪添添一手在胸前握成拳头,全情投入地唱着:“那是谁说,女孩没有rock’n roll?” 泳柔与周予震得说不出话来,再次望了对方一眼,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台上的三个女孩整齐划一地跳起自己设计的舞蹈动作,齐声高唱:“你可以,我可以,为自己赴汤蹈火的SHERO,像女王挥舞着骄傲披风。” 包围着舞台的观众们随着这动感音乐打着节拍,幼童被家长举过头顶,咿咿呀呀地举着拳头。泳柔的眼眶湿了,激动得快浑身发抖,灰姑娘实现了她的梦想,以一种别开生面的形式,在长大成人之前,有人呵护了她心底最纯净的那一瓦琉璃,令她永远能够仰头望到18岁那年的蓝天。 剪头婶坐在唱片机旁看着台上的演出,匆匆赶回的两个年轻人目瞪口呆,她晲他们一眼,脸上漾起得意的笑,岔开的腿抖动起来。在她心目中,这台上青春洋溢的演出无疑是由她一手成就,可她却忽然感到这一切离她愈来愈远,方才在观众席里打了一半的瞌睡再次袭来——她近来总是瞌睡,精神不好,昏昏沉沉。要强了一辈子的她已开始隐隐感到自己老了,早几年忽然肚子越来越大,令她高大匀称的体格败坏了,脚上糜烂的皮肤病又反反复复,敷了各种中草药、请了仙也不见彻底好。以前她健硕得从早到晚精神奕奕,现在每天吃了饭都昏得马上躺下睡去……她知道许是哪里出问题了,许是衰老就是如此。 她也不畏惧什么,不畏惧了一辈子,当然也不会畏惧老。 她得意地笑望着台上的女孩们,心道自己年轻时也像这样,她们那歌词唱得也多好的,虽然她听不太明,什么像女王,什么不退缩……她想着想着,半阖上了眼皮。 39-1 元宵大集的种种记忆中止于忙乱的呼喊与疾跑,再后来场景切换,南岛县城医院的走廊通铺水磨石地板,尽头薄而廉价的铝合金推拉门顶部贴着“点滴室”的红字,周予用手指轻轻推了推门诊部外皮剥落的老式木板门,疑心此地真能发挥治病救人的功效。 她回想钟琴就职的医院这两年新盖大楼,墙体与仪器洁净冷然,令人毫不怀疑戒卫森严让死神难以侵犯。 听了小奇描述的种种过往征兆,周予说:“可能是糖尿病。”她陪外婆与这种病做了多年抗争,因此有所了解。 齐小奇的阿嫲一直半昏迷半醒,偶有呓语。有几个大人来,分别是方泳柔的大伯、母亲与齐小奇的母亲。周予感到困惑,私下问泳柔:“你们又不是亲戚,你妈和你大伯为什么要来?” 泳柔说:“剪头婶的儿子死了……就是小奇的爸爸,很多年前的事了。” 她觉得泳柔答非所问,她不了解这种乡邻间的关爱,无亲无故,为何要负担对方的生活? 泳柔的阿妈见了她,神色些许尴尬,小心地问:“你和阿柔她们一起出来,你妈妈知不知道?”这一问,仿佛钟琴的魂魄凭空出现在她身后,将她往后扯去,硬生生隔开了她与眼前这帮人。她颇感到窘。 医生来与大人们谈话,怀疑是糖尿病引起的高渗昏迷,小孩们被隔绝在谈话圈子外,只有竖起耳朵听的份:“……先观察几天,等老人清醒,建议还是到大医院去检查。” 添添当即表态,声音大,语速急,生怕大人们听不见她说话:“到市区医院去!我找我妈妈,介绍最好的医生。” 大人们望向她,眼神中流露出温情,泳柔的阿妈柔声劝她别挂心,只管读书就好。添添的眼眶含泪了,她的情绪总这样丰富,霎时来去:“要不是阿嫲帮我们上台……”小奇揽住她的肩膀。 周予用目光梭巡一圈,张了张口,却始终说不出什么,其实没有谁在看她,也没有谁等她说话,只是她见了添添的反应,觉得自己好像也该说些什么,毕竟在场的只有她是医生的女儿,是最好的医生的女儿。 但她的内心根本无太多波折,只有迷茫,不知还要在这间老旧的医院耽搁多久,不知这件压根与她无关的事什么时候才会从她的人生退场,在她心中,就连小奇与她也是隔着一层的,小奇是泳柔的朋友,不是她的朋友,何况小奇的奶奶?她不懂添添的情感为何那么充沛,生老病死当然令人感慨,但她不会为陌生人的生老病死垂泪。 她望向泳柔,望到的只有侧脸。 她们之间还有话未说完。 但所有话已变得不合时宜了。 泳柔看着小奇,眼睛中饱含悲伤的柔情,好像下一秒就会走去拥抱她。 她们当然很快就被大人们遣返回学校,多留也无益,只小奇一人留下。剪头婶在那天晚些时候醒转,马上像根巍峨的永不会倒塌的柱子一样立起,大步踏出病房回家。她不信她有糖尿病——“活了一世,吃的都是苦!没吃过甜,哪里来的糖尿病?那不是富人病是什么?” 她见仇人一般的儿媳在医院守着她,脸一扭,硬邦邦地说:“去顾你自己的事,不用来假好心!” 小奇申请走读一周,下午放学回村里住,主要为了劝说剪头婶到市里看病,她弟弟不中用,万一夜间出事也有人照应,是她自己做主,丽莲没有阻挠,每日早起骑摩托到村里载她上学,婆媳两个照了面,没有一句话。香妹与阿忠也常上剪头婶家里去坐,轮番上阵游说,统统败下阵来,只得假意闲坐冲茶,三不五时有乡邻串门,喝两杯茶,闲谈两句:有病还是要去看病。剪头婶大骂:你才有病!滚回家睡你的觉去! 血糖当然是不正常的,在县医院也早查出来了,她就是不认,好几次夜间躺在摇椅上半寐,令人疑心她是不是又昏过去,她就忽然瞪大眼睛,哼一声,以示她好得很。 香妹静静陪了几天,不去拂她的意,心里起了个念头,手里摆弄着茶盏,好像随口说的:“婶啊,你说我总是掉小孩那事……”她说得很小声,只她和剪头婶两个人能听见。 厅堂另一侧摆了餐桌,小奇伏在桌上做功课,阿忠翻看她的卷子,装作看得懂似的,时不时地唔一声。阿忠说:“阿奇真要去做飞行员?女孩子做那个,多辛苦。” 剪头婶冲他大喝:“开飞机能辛苦得过种地?” “婶你不懂啦!你看打仗的时候天上飞机都是男的在开,转来转去的,转得头晕。” “就你懂!你懂女的开不了飞机?你懂个屁!” 她骂完,目光一斜,示意香妹继续她们间的体己话。 “……我就是想,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你说又不是一次,都三次了。我想说到市里大医院去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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