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望着星夜,时而无言,时而扭过脸去看对方,对上了视线,就一起傻笑,也不知在笑些什么。谈起添添她们报名元旦晚会的事,周予说:“下礼拜就要彩排初选了。” “下礼拜?哪一天?” “下周一。” 泳柔说:“下周一小奇不在学校,要去广州参加飞行员选拔。” 两人都有些意外,还未详谈,熄灯前的催促铃声打响了,泳柔急着要周予回去,怕赶不上熄灯要被罚站,周予走出几步,回过身来,说:“拜拜。” 泳柔说:“明天见。” “要是没有明天了呢?” 两个人在星空下相视而笑,在这世界末日前夕,宁静得好像寻常往日,哪怕天崩地毁,至少望向世界的最后一眼,是星空下彼此的笑颜。 37-3 世界当然没有末日,高考还是要考,人世间所有烦恼也都保留,没有一笔勾销。女孩们聚在一起为难,小奇太粗放,早知道两个选拔的日子,心里却从未意识到正正撞上同一天。孰轻孰重,谁都分得清,但谁都不轻易断言,大家知道添添家里生变,连带着性情都有些变了,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件事调解心情,添添喜爱被注目,有一点小虚荣,大家早发现了,谁也没批评她,人都有缺点,做了朋友,就更看得见互相身上的可爱之处。 几个人围着1班教室后门座位坐着站着,李玥心烦地瞧着来回转悠的小奇,周予抱着椅背望泳柔,泳柔小心翼翼地看添添,添添强打精神说:“你那初检和面试要多久?上午下午?说不定结束了马上回来还赶得上……” 谁也知道没可能赶上,听人说往年都人特别多,光排队就耗掉半天了,何况从广州开车回来要几个小时。 小奇走到后门口,背着光亮转回身来,坦然地笑说:“我不去选拔了。全省才招6个,去了也白去。” 李玥严肃批评她:“你别拿这么重要的事当儿戏行不行?” 近来小奇备战初检,每天都勤加锻炼,五点半天未光就起,独自在冬日寒风中跑圈。付出这样努力,讲放弃却讲得轻松。泳柔说:“要不再想想别的办法,找洪书记讲讲,把你们安排在最后一组。” 周予懒懒地说:“讲破嘴皮子,结果没赶上呢?” “那洪书记可就化成鬼都不会放过我们。所以最好方案还是——”小奇说,“我不去了。” “才不是。”添添有些灰心,将眼神撇开去,“最好方案是,我们不参加彩排了。” 大家齐齐望向添添。“都看我干嘛?”她眼珠子转转,觉得难为情,鼓起气力,掩饰着失望,向小奇挤出一个笑脸,“你就安心去广州吧!再说了,有个飞行员朋友,可比在元旦晚会登台酷多了。” 所有人愣了,一丝温柔情愫环绕在她们心间,李玥绝不表露这样的柔情,因此凶巴巴地说:“你要没考上你就完了,听见了吗?Captain齐。” “知道了外交官李,以后我开飞机送你出国去当翻译,去爪哇食人族部落什么的,把你空投到人家的大锅里。” 她们全笑了,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些胡话,都以为雨过天晴,只有泳柔留意着添添有那么一丝难以觉察的落寞,她没再过问,谁也不能一辈子任性,她的朋友长大了,她的心间同时泛起酸楚与骄傲。 小奇装好行囊,定好初检前一天,虞老师开车送她上广州。光耀来电约她出去走走,两个人在西滩岸堤边碰面,小奇上了堤走,光耀在一旁路面上捉着自行车。 “明天就去广州?” “对,明天中午。” “坐大巴车去?” “我们班主任开车带我去。” 光耀面露反感,“你们班主任?就是那个和我哥飙车的女的。” 小奇不以为意地看了他一眼。 “我看你还不如坐大巴车去。那女的开车,谁知道安不安全。”他听小叔说了,那女人年纪轻轻就开怎样的高档车,此刻听说小奇也要坐上那辆车远去广州,心里隐隐有些不痛快,他宁愿要她坐又闷又臭的大巴去颠簸,或是就打消了念头,哪儿也不去。 小奇专注地看着脚下的堤,只笑笑的,也不反驳他什么。 “……我说你真要去?女生开飞机,想想都奇怪。女生真能开飞机?” “当然能了,要不能,人家干嘛招女生?” “不是说,今年是第一年招女生?我小叔说,这就是年景好,经济过剩了,才有心思招些漂亮招牌。” 小奇嘲笑说:“你小叔懂得多,不见人家招他去开。” 光耀也觉失言,掩饰说:“他就随便说说,不知是不是真。” 前方一段的堤面变窄,小奇张开双臂维持平衡,脚尖点地,走得轻稳。“你呢?阿耀。你将来要去哪?” “去哪?还能去哪?我可不要像我二哥去船上做工。我要到市里去,这破地方呆够了。要我说,我大哥就是蠢,我爸叫他回来他就回来,要不回来,也不会出事。” “就到市里去?去干吗?” “不知道,等高考完了再说。对了,你那什么南航大,在哪?广州?” “在南京。” “南京……”他仰头望着天空,“那是哪儿?浙江?” “广东粤广州,江苏苏南京,初中背的,你忘啦!” 他在天空残丝片缕的云中抓不住概念,脑海只能浮现地图轮廓那只金鸡。“有多远?” “也不算远,坐得起飞机的话就只要两个小时。听说今年底会开动车,从南京到深圳,12个小时。” “那还不远?还不如就在广州上学。去一趟广州都累,跑到南京去。” “南京只是个开始,我以后还要到更远的地方去的。世界那么大,不去看个够玩个够,那不可惜了?”眼前一段堤走到了尽头,小奇的双臂仍然张着,任由海风灌她满怀,她颀长身形被海面反射的金光剪裁,好像一只书本上画的线条锋利的海鸟,翻至下一页,她就要飞越过大海了。 光耀站在她身后路面,仰头看着她,他心中生出一丝不甘,眼见着什么东西就要从自己手中流走,可他无能为力,抓也抓不住,他意识到自己在仰望她,这种视角也让他不快。他怄气地转开头,不知她对他的情感也正悄然发生改变,他从她的心中渐渐衰落了,落在身后,看也看不到了。 * 元旦新年,方细收到冯秀的短信: 阿细,久没联系,我在城里生活,也跟城里习惯过洋节了,所以来信祝你洋历新年好。我一切都好,虞小姐介绍亲戚家开的饭店,我做后厨和采买,也包住宿。之前我胆小,以为自己没用,真正做起来,倒发现我还挺优秀,全后厨数我手脚快、做得好,在码头上混久了,买菜也难给人骗,老板人好,说她多谢虞小姐介绍了我这样一个人才,我真不知自己这辈子还能与“人才”这词沾边,不过比起你,比起虞小姐,就是小虾见大鱼,你们是真正优秀。不知你们近来好吗?再祝你新年快乐。 读完短信,方细在屏幕上写了又删,最终只复了短短一句:新年快乐,祝一切都好。 冯秀到市里,是虞一介绍的工作,此前她没听说。她在县城买些日用品,市集有一摊卖草莓的,新草莓上市,价码不低,个头又小,不够漂亮,真不知卖给谁去。摊主笑盈盈看她,她也就站住脚步,权当盛情难却,买了一些。 她不知虞一在不在岛上,高三一开学,她们忙得飞转,下了班还有接不完的家长来电,关系更加淡了,光辉出事后,虞一像心里有了芥蒂,对她客气了许多,不再像从前那样不在乎边界。昨夜她在老三家和泳柔一起睡,泳柔缠着她说话,将近零点,泳柔忽然疑神疑鬼,说光耀那家伙,今年该不会又赶着零点放烟花吧? 这么一说,一年前被爆裂烟火声打断的吻又无限逼近她,令她也疑神疑鬼起来,姑侄两个不住地扭头去看窗外,她心烦意乱,去年此时她还溺于婚姻沼泽,烟火好似一声警告,惊起她心中的负罪感,而今枷锁一卸掉,脑中清晰毕现的只有吻本身,触感,气息,女人与女人间的吻…… 她为驱赶回忆,顺势抓住另一个记忆线头:从某张学生卡中拿出一张照片来……方细冷不丁问小侄女:“马上高考了,你没谈恋爱吧?” 也不知泳柔疑神烟火时都在想什么,被她一问,吓得满脸通红,差点一口气出不来,说没没没没……没有啊。 “没有你紧张什么?” 泳柔用力吞咽,说是被口水给呛住了。 “那有没有人喜欢你?” “没有!”泳柔裹在被里,像条毛虫蠕来蠕去,翻出去又翻回来,“姑,怎么样才知道那人喜欢你?” 她缺乏经验,首先想到虞一那些追求者在公寓楼下的种种行径:“……比如常常来找你,等着你,送礼物给你?” “这有什么特别?朋友间也这样。”一说没什么特别,泳柔好像有些失落,将棉被蒙过脑袋,想自己心事去了。 方细提着草莓回公寓。 虞一在客厅批模考卷子。 “没回市里过元旦?” “忙不完。”她的笑容透出疲倦。 “我买了草莓,吃点水果再忙。”方细进厨房去,将草莓摘洗好。翘着白尖尖的殷红果实堆在玻璃碗内,散发柔甜香气,草莓是相当生活感的水果,又贵,她平时少买,最多是吃年节拜拜后大嫂塞给她的苹果和橘子,这么一碗漂亮的草莓,想想非得在最闲适的时候慢慢享受,也许是心无一物静静看海的下午,她的生活中没有这样的时候,所以几乎不买。 她将碗摆到茶几上,虞一对她说谢。她也拿卷子来改,两人各坐一只沙发,草莓香气时而飘散入鼻,将清寒空气做了水粉式的柔和渲染,她抬眼瞄身边人低着的侧脸,心说这人也像草莓,想要拥有,代价势必高昂,但其美好,光存在就令人感到幸福。也许不该去打断,就这样两人在柔和空气中静静坐着。 当然还是打断了:“我侄子好多了,已经快要扔掉拐杖四处蹦跶了。” 虞一微微一笑,并不看她,这是她头一次回避她的目光。“那是最好。” 空气静下去,谁都觉得这对话不该就此结束,谁都在等。 虞一抬起头来。“你不怪我?”不见她脸上有任何自责神色,只是这样轻柔地问。 “应该怪你什么?”方细同样轻柔地应,“怪你不对自己生命负责,超速驾驶,还是怪你酒后骑摩托,后座还带着我?”亦或者怪她与她不同,怪她生来幸运、轻狂自在,怪她常常将衣服落在洗衣机忘记晾,还是害她也被她的追求者缠问不休? 最要怪罪也许是她不该在她订婚前夜吻她,那么就没有一切后续,没有此刻的对谈。 也不会有因一碗草莓生出的奇异的幸福,不会有看不见的丝丝缕缕的可怕的羁绊。方细早知羁绊是很可怕的东西,是会左右人的决定、改变人的轨迹,她多年来对此有所抗拒,只在烟花燃放前的那片刻未能抗拒与眼前人发生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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