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一从她手中接过车头,将脸颊边卷发拂至耳后,神采如常,毫无醉态。“我来开。” 一定是疯了才会上这辆贼车。方细想。 但酒精令身心发热,灵魂势必想要挣开一些什么。 “方老师,你的酒量是不是有点差?”虞一把控车头,车速匀匀,风也匀匀。县城过了夜九点就少有行人,一拐出主干道,更是只剩黑夜与风与她们一车两人。 “虞老师,你在酒驾。” 虞一大笑,“你是我的共犯。我们应该马上辞职,避免荼毒祖国的花朵。” 方细晃晃发昏的脑袋,喃喃地说:“快十点了。小孩们要下晚自习了。”她的时间是以学校的工作为刻度的。 “你要我送你去哪里?你对象家如果在市区,我就只好把你抛在路边了,摩托车不能上大桥。” “喂,你骑着我的车,居然扬言要把我抛在路边?” “好吧,你要去哪里?我会送你去天涯海角。这样可以了吧?” “不去天涯海角,回家就行。” “回家?你说回教师公寓吗?” “嗯。那就是我的家。我没有别的家了。” 虞一沉默地开过一小段路,随后说:“你要是觉得晕,就靠着我。” “好的。”方细将脸贴在虞一的后肩,闻见一点染发膏的气味,香水的气味,当然也有酒的气味,那是花花都市的气息。她喝醉了,酒精发作至最大限度,她忽然觉得非常困,可以乖乖听令,也可以说出一切心声。“虞老师,你说,美丽算不算一种资本?如果算的话,那你应该算是富可敌国。” “哪种资本?你是指,他们看我美丽,就请我喝一杯酒,请我喝了一杯酒,就要求我陪他们聊天,唱歌,上床。这样的资本吗?” 换方细久久沉默,久得虞一疑心她睡着,怕她歪倒,腾手来拉她的手环住自己的腰,她才又说:“要下雨了。” “最近一直下雨。” “这次是大雨。” “你怎么知道?” “我闻得出。大雨之前的海岛,就是这个味道。我在这座岛上太多年了。你知道这里有个地方叫海之角,那里有一座灯塔,以前小时候,我们村那些小屁孩都觉得那就是全世界最远的地方。我比他们聪明多了,我知道那根本不是,这世界很大,特别特别大。虞一,你就是从那个特别特别大的世界来的。” 摩托车行驶得很慢,越来越慢,才足够听清风中的平静耳语。 虞一说:“我们要到家了。” * 墙上时钟差一刻十点。教室里秩序不佳,周五晚自习,全年级只有一个值班老师巡堂,周末在即,校庆临近,教室里挤着六十几颗蠢蠢欲动的心。 周予摊开角与角完美对折的纸条,方泳柔秀丽工整的字迹写:心田明天不能跟我们一起去了。 她回:为什么? 好像是家里的事。还有,可能要下大雨了。 你怎么知道? 蜻蜓飞低了,而且,我闻得出。 周予提笔在最后一条回复下写:狗鼻子。然后将纸条叠起,夹入学生卡套内。 她闻不见空气中有任何异样。 程心田一动不动地趴在桌上,像在睡觉。去年秋天在花鸟市场看见的事,周予一直放在心底,从未细想,也没去深究,她知道发生在永远歌厅的事情一定与那有关,但她问不出口,就算问了,得到了答案,然后呢?她不懂安慰人。要是无意中获悉这个秘密的人是方泳柔就好了。 若是她的话,会怎么做呢?周予俯身趴到桌上,全班都在走神,她也偷起懒来,散漫浏览着眼皮底下的英文阅读题,目光不时飘向泳柔的背影。 明天就是一起去看灯塔的日子。 这一周好似特别漫长,又特别快乐。 虽然每天都过得没有什么不同,起床号午休号熄灯号,预备铃上课铃下课铃,食堂的菜色循环出现。但这周天气晴朗,晒在天井的衣服们都干爽起来,也许因为这样,才特别快乐。 下课铃响,她脚步轻松地回宿舍去,走出户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天空,确信并无半点要下雨的痕迹。 明日天晴,去灯塔的路上,她要漫不经心地问方泳柔一句,你不是说你闻得出要下雨? 她打定这样的主意,拧开宿舍的挂锁时还在偷笑,她推门,然后笑容僵在脸上。 她觉得她一定跟那只蟑螂对视了。 她静止。它也静止。 螂来了。螂这次真的来了。 她默默退后一步,将门轻轻关上。她的手在发抖。一定是因为这只蟑螂大得太夸张,她才怕成这样。 她握着门把,站在原地,试图重启自己的大脑,此时有信号输入,是脚步声与谈笑声渐近——方泳柔与106的其他同学们一起回来了。 她强装淡定,尽量不那么仓促地向方泳柔走去,其实心里大喊:蟑螂将军!救救小女子吧! “你干嘛?”方泳柔在106门前停下脚步,让开身子,让室友们先进屋。 她张口两次。泳柔困惑的目光渐渐带笑。她总算发出声音:“……有蟑螂。真的。” “哦,你又不害怕,找我干嘛?它是地球居民,你不是要和它和平共处吗?” “……李玥害怕,她快回来了。” 泳柔嘁她一声:“带路!” 她毕恭毕敬地为将军引路,开门之前告诉泳柔:“就在那个白色的行李箱上。”然后打开一条门缝,自己躲在门后,避免看到屠杀现场。 将军进了屋,并无什么想象中的战火纷飞的大动静,而是速战速决,很快就矫捷地闪身出来,手中捏着一团白纸。 周予尽量不去看那团白纸。可其中好像露出了一条触须,还轻微晃动了一下。 一定是风。 方泳柔说:“喏,你的动物好朋友。还活着呢,你要不要拿去放生?” 周予假装没听见,“我觉得,丢到厕所去冲掉比较好。”蟑螂九条命,扔进垃圾桶,指不定会在半夜复活。 “还说不杀生呢,明明是要对人家赶尽杀绝。蟑螂都出窝了,我看,明天真的会下大雨。” “下雨可以撑伞。”她小心翼翼地将话兜住,怕泳柔说要取消明天的约定。 泳柔走去将蟑螂冲掉,临走还在她眼前虚晃一下那团白纸,骂她一句:“叫你装不害怕!吓死你!” 天井里热闹起来。周五晚上总是最热闹的,大家要排队打电话回家、要“清理”掉这一周还没吃完的零食、要欢庆周末终于到来。 李玥与齐小奇前后脚回到天井,身边簇拥着各自的好朋友,大声谈着各自的笑,像天空中两朵各不相干的云,暗自较劲地憋着雨。 108与103分属天井两侧,她们像两条相交线渐行渐远,各走各路。 直到齐小奇忽然停住脚步,转过头来喊:“喂!李玥,明天见。” 李玥被她叫住,别扭地应了一声:“哦!” 泳柔好说歹说几次,李玥才终于答应与她们同去看灯塔。 齐小奇走过来,同周予打了个招呼,向她们提议道:“要不明天你们也别回市区了,留在泳柔家过夜。等天黑了,我们一起去海边放烟花。” 过夜、烟花……周予还在缓慢思考这个提议,李玥已经忙不迭地拒绝:“不行,我下午就得回家,我要跟我爸妈一起吃晚饭。” 齐小奇脸上挂着满不在乎的笑,“什么饭那么重要?都一起吃了那么多年了,少吃一顿不就行了。” 李玥语气冷硬:“怎么不重要?平时也就周末能一家人一起吃几顿饭。” “不去拉倒。小屁孩,那么恋家。欸,下周表演赛,你要不要跟我一队?”小奇伸手要去搭李玥的肩。 可李玥躲开了。“等师姐来分队就行了。” 此刻异样的氛围莫名像是暴雨前夕,一切如常却忽然刮起肃杀的风,两个人,一个嬉皮笑脸却不断试图去触碰底线,一个黑口黑面紧紧绷着心内脆弱的弦。 “我去刷牙了。”李玥转身要走。 “干嘛这么冷漠?你最近都不怎么去练球,忙什么呢?该不会又去参加那个什么英语戏剧节了吧?” 小奇嗓门太大,引来好几个同学侧目。 李玥的动作凝滞了一刹。 周予后退一步靠住墙,风雨欲来,她必须躲入避雨的屋檐。这两个人都是她所不能理解的类型,她不理解这世上所有狂风骤雨般来临的情绪。不理解,只能观察。 李玥咬牙切齿,眼中已经腾起怒火:“关你什么事?” “凶什么?不会被我猜中了吧?”小奇像是对李玥的情绪毫无察觉,又像是故意要激怒李玥,实际上,莫名被冷落了好几个星期,她也郁闷已久,“他们又来叫你去演那个什么英蒂吗?” “是的,他们叫了,他们还叫你一起去,叫你去演斯嘉丽呢。”李玥冷笑。 “你怎么知道的?我才不去,那么无聊。你也别去了,干嘛拿热脸贴她们的冷屁股?” “是吗?人家是冷屁股,你是什么啊?” “什么我是什么?” 李玥逐字逐句地说:“你是一把尖刀子,你扎了人还笑呢,还以为你是在跟人闹着玩呢。我不跟她们在一起,难道要跟你在一起,等着听你说我只适合演毒皇后吗?” 齐小奇不再笑了。“跟我在一起怎么了?李玥,你真无聊,一句话能记两个月,又不是我不选你演那个什么斯嘉丽,你冲我发什么火?” “我没冲你发火,只是请你别来招惹我!” “谁招惹你?你不跟我一队就算了,反正你也懒得去练球,你就一心只有英语社,球队只是你的备胎!” 话说到这里,双方都变得不可理喻、寸步不让起来,没有任何意义的争吵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偏偏这两个人都是这个天井中个性最强、最出风头的人,朋友们过来劝阻无果,周予近在风暴边缘,却彷如神隐,甚至开始走神想象自己是一只变色龙,正在与墙面化为一体。可变色龙太丑了,她犹豫起来…… 隆隆一声。穹顶之上一阵闷雷涌动。 周予回过神来。 方泳柔终于出现在去往公共浴室的拐角,正与大头聊得热火朝天,手上还比划着物理题里的物体受力方向,周予试图向她发送脑电波:快别学习了,这边要打起来了。 李玥大吼一声:“我懒得跟你吵!神经病!泳柔!”她扭过头,把方泳柔吓了一跳,“我明天有事,不跟你们去了!” 齐小奇不甘示弱:“你不去就不去,我还不想跟你一起呢!” “谁在乎你想不想?借过,我要给我爸妈打电话。” “这路这么宽,没人拦着你。你就回家去当你的乖乖女好了!” “回家怎么了?像你一样整天在外面晃来晃去的就光荣了?我看你根本没什么真心在乎的,你不在乎家人,也不在乎朋友,所以你说话才那么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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