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义的车轱辘话到此终结,两个人各自负气离开,齐小奇甩上103的门,李玥像听不见一样径自打起了电话,方泳柔目瞪口呆,问周予发生了什么。 周予描述得太简略,泳柔再问她细节,她只好说:“全程一共说了五次无聊,六次有病,还有两次莫名其妙。” “……我看莫名其妙的是你才对,数这个干嘛!” 又响了一声闷雷。 泳柔叹一口气,“我就说了要下雨。”她担心地望向103紧闭的房门。 “说不定只打雷,不下雨。” “要是雨太大,去灯塔的路会淹水的,海边的风浪也会特别大。” 周予不再说话了。 泳柔瞧出她的失望。“要不,我们约好,明天一早吹起床号的时候,如果不下雨,就照原计划,要是下雨了,计划就取消。打雷闪电的,你还跑到海边去,不怕雷劈你呀。” 周予一夜难眠。 也许是睡得很浅,浮于梦的边缘,任何一点异动都使她惊醒,她在意识忽然聚焦的时刻点亮手表,第一次是十二点半,再然后是两点、三点半…… 没有下雨。但越来越热。 夜空把自己编得越来越密,像一个黑色薄膜袋逐渐收拢。 雷持续在响,凌晨四点,一道闪电将夜空照亮。 仍没有下雨。夜已经密不透风。 周予彻底醒来。 她躺在床上,均匀地呼吸着,脑内混沌,不知躺了多久,又坐起来发呆。 忽然,一点什么微小的东西迅疾地砸在窗玻璃上。 喧哗声随即来了,很快在窗外形成围拢之势。 她将窗帘拉开一角。 凌晨五点四十八分。下雨了。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顷刻间吞没了整个世界与所有属于明日的约定。 十二分钟后,六点整,起床号按时吹响。 雨太大了,即使撑着伞,一踏入雨中也会马上周身透湿,宿管老师在外边回廊上飞速走过,用力拍每一扇房门:“大家注意!早操取消了!等雨小一点了就到教室去上早读,今天不记迟到。不到放学时间不开校门,不要乱跑!” 天井内好像泄下一注巨大的瀑布。 周予换衣洗漱完,走出公共浴室,看见方泳柔与齐小奇站在远处的回廊边玩水,两个人轮番把手伸到雨里去,然后将水甩到对方身上。整个世界只剩雨声,可她却好似听见她们的笑声,从磅礴的嘈杂中,准确无误地传来。 所有人心照不宣,灯塔之行取消了,无需再做任何确认。 她躲进宿舍内,偷用手机给家里打电话,时间太早了,想必会吵醒阿妈。阿妈的声音果然是哑的:“哦,不和同学出去玩了吗?嗯,妈这边也在下雨。好,去接你。” 雨势近乎恐怖,直到早读下课,仍下个没完没了。 部分没有家长接送的同学滞留在教室里,方泳柔站在窗边看雨。周予取出雨伞,向泳柔走去。“你带伞了吗?” “啊?”方泳柔回过头,看见她背着包,“你要回家啦?你家里人开车来接你吗?” “嗯。” 泳柔笑着说:“真羡慕。你就照着网上的图片做一个灯塔好了,不做也没关系,大家又不知道那里有灯塔。下周就校庆了,祝你们的展览成功。” 她犹豫要不要将伞递给方泳柔,可窗外窜过一个人影,打断了她们的谈话。 “喂!阿柔!”是齐小奇来了。“你带伞没?” “没带!”方泳柔一下现出懊恼的表情,那是在亲近的人面前才能自然释放的神态。“我把伞跟外套都晾在天台了,这周没带外套,伞也忘了去收。” “笨!我刚刚从教室柜子里翻出来一件雨衣,我们挤一挤,跑回去怎么样?先去我家,你在我家吃午饭也行。周予,你也在。你怎么回去?” 周予答:“我妈来接我。” “哦!真羡慕!”齐小奇边说边伸了个懒腰,将尾音拖得很长。她们的羡慕都只是场面式的玩笑话。“对了,阿柔,把你的物理笔记带着。” 泳柔问:“带那个干嘛?我物理作业写完了。” 小奇讨好地笑,“冯曳让我帮她跟你借。” “冯曳?她不跟你借,跟我借干嘛?” “还能干嘛?她想跟你和好咯。” “我跟她有什么和好不和好的?又没要好过,也没不好过。” “哎呀,上次她不是对你态度不太好吗?她就是不想你讨厌她,又不好意思自己找你说。她太笨了,还嫌我的笔记乱,她看不懂!快,你找找,这两天借她抄完,明晚我给你带回来。” 周予站在一旁,既听不懂她们的对谈,也不再自讨无趣。她不打一声招呼便转身走了,小奇见了,问泳柔:“周予这人怎么话这么少?你平时跟她一块吃饭,她也不说话吗?” 泳柔探头看着周予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说啊。你不在,她就话多了。” “干嘛?只跟你一个人说话是吧?她是不是不太喜欢我?” “你别自作多情,人家才懒得不喜欢你,人家是跟你不熟!” 两个人与平常一样讲着玩笑,方泳柔却忽然想,这是从没有过的。在她与小奇的共同交际圈子里,周予是第一个只属于她的朋友。从前,朋友们要么是与她要好,但与小奇更要好,要么是只与小奇要好,对她只是爱屋及乌。就连李玥,不跟小奇闹别扭的时候,在球场上总是三句话不离小奇,两个人动不动就要互损一嘴。 她想到这里,顿时感到极大的满足,这世上有着只偏爱她,而全然不偏爱小奇的人,这是一种幼稚的虚荣,她一边沉浸在这种虚荣之中,一边惊觉:原来,自己对小奇也有着这样微妙的嫉妒。 方泳柔从课桌里找出物理笔记,撕了一张便贴纸,写上:“给冯大妹,不谢”,贴在扉页上,然后将本子塞给小奇。小奇看了笑说:“你这是蓄意报复。” 她笑而不答,她又不是观音菩萨,挨了人骂还得坐在莲花上假笑。 她们取行李一起下楼,小奇撑起雨衣,两个人挤在一块走,很快就被大雨泼得浑身狼狈。泳柔想起心田,想起昨日无意间撞见她眼眶含泪,早读一下课,她就慌忙离校了。这样大的雨,不知渡轮还开不开放,但愿心田平安到家才好。 此刻,周予应该已经坐入开着空调的车内,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安安稳稳地往家驶去了吧? 一阵大风,雨水泼入雨衣,顺着方泳柔的发梢淌了下来。 周予收束雨伞坐入车里。坐在方向盘后的是小朱阿姨,不是阿妈。 小朱阿姨告诉她:“你妈妈今早才到家的,做了一晚上手术,就让我来接你了。说是手术很成功,那个病人后边说不定有希望正常生活呢。”她握着方向盘,话中充满憧憬:“你说你妈妈的工作多有意义。人生要能重来一次,我就拼命读书,争取也当医生。这一辈子,能够救人一命,那真是不白活呀。” 周予没有答话,只看着窗外的雨。 车子驶离了学校正门。 方泳柔与齐小奇艰难地走到了门卫处。 保安亭檐下挤着一众家长,其中有个毫不起眼的,抬起胳膊向她们招手。 泳柔快步跑去:“阿爸!” 小奇跟在她身后叫:“三叔好。”这是自家孩子的叫法,村里的其他小孩都叫阿礼叔、排档叔。 阿爸骑了摩托来,还带了一件干净的雨衣,可一架摩托载不了两人,泳柔为难地看看阿爸与小奇。“要不我们挤一挤,反正也不远。我们以前不也是这样挤一辆摩托的嘛。” 以前她们还都只是一米出头的小豆苗,而今大不相同,况且雨势太猛,多带一个人,危险陡增。小奇大度一挥手:“三叔,你们先走,我没事,我去找同学玩一会儿,等雨小了再走也行。” 阿爸不是什么热心肠的长辈,交代两声就走去取车,泳柔依依不舍地拉住小奇,却发现她的目光飘向另一处避雨篷——李玥正站在那里。 阿爸喊:“阿柔!走了。” 她叮嘱一句:“你可别再去惹李玥。” 小奇目送泳柔离开。阿礼叔的背影并不高大,可泳柔缩在他身后,成了小小一个,他像一块巨浪中可靠的礁石。 她扯下雨衣的兜帽,马上将泳柔的叮咛抛诸脑后,向李玥走去。 “等谁呢?”她站到她身旁。 李玥瞧一眼她身上透湿的雨衣,站远一步,冷冷地应:“等我爸妈。” 她走近一步。 “你干嘛?”李玥皱起眉。 “没干嘛啊,你躲雨,我也躲雨,不行吗?” “……随便你。” 两个人沉默地站了片刻。昨夜所有愤怒已在爆发过后哑火,像被这场大雨浇灭。 齐小奇说:“喂,你们家周末吃饭,是出去吃,还是在家里吃?” “……你问这个干嘛?有时候在家吃,有时候出去吃。” “每周末都是吗?在家吃的话,都做几个菜?吃饭的时候看电视吗?” 李玥疑惑地看着她。“四菜一汤。齐小奇,你别没话找话,谁家不是这么吃饭?” “我家啊。”齐小奇开朗地笑了,“我妈是开理发店的,每天饭点的时候都在忙。我有时候带饭去店里给她,她来不及吃,下午两三点才吃午饭,都凉掉了。不过我不太会做菜,就会炒土豆丝什么的,每次都只做一个菜。” “……你跟我说这些干嘛?” “没干嘛。我说我的。我每周末回去,都想等着她一起吃顿饭。就在店里的小桌子上吃也可以。但她总催我,叫我自己先把饭吃了,我就只好自己吃了。我做的饭一点都不好吃你知道吗?我老算不好要放多少水,有时候煮得太硬,硌牙,我妈还骂我,叫我将来要出钱给她装假牙。”说到这里,她笑出了声,笑着笑着,又说:“一个人吃饭真没意思。” “……你真笨。水放这么多,”李玥用手比划给她看,“就比米高这么一点。” 李玥的妈妈来了。“玥玥!”她撑着一把大伞。“你久等了?你爸在车里呢。昨天跟楼下邢叔说好了借车的,他一早又说有急用,就来晚了一点。这是同学吗?” 小奇与她问好。她应:“你好。你爸妈有来接你吗?你家在哪里?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过海?” “她不过海的。”李玥躲入母亲的伞下,“齐小奇,我走了。” 她们道别。李玥走了几步,忽然在大雨中回过头来。 她喊:“齐小奇,下周表演赛,你跟我一队吧?” 齐小奇应:“说好了!” 李玥又喊:“煮饭的水,别忘了!” 两个人隔着大雨,使劲向对方挥手。 小奇目送李玥。大雨中伞下的母女两人紧紧相依,像一艘在巨浪中稳稳航行的小帆船,很快消失在雨幕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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