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扇不再呼呼地转,一瞬间如同千万年,树脂滴落变成化石,她的眼睛如同琥珀般发光。 周予说:“金鱼是用来看的,金鲳鱼是吃的,我才没有分不清呢。” 泳柔说:“偷听鬼。还假装没听见。” 她急忙将耳机塞还给周予,起身跑出教室去追赶心田,走得太急,还被挡住过道的课椅绊了一踉跄。 程心田躲在开水间里,十指交缠,来回踱步,她有些出汗,六月过半,天气热起来了,学期末将近,她还是没能向方泳柔开口,她怯懦,害怕袒露如此不堪的自己,事情过去半年有余,早已变成不会再伤害任何人的过往,也许泳柔不会跟她计较,可谁又会跟一个小偷做永远的朋友呢? “我们可以一直做朋友。” 她难以面对这句留言。 “心田?我以为你去洗手间呢,原来跑到这里来了。”方泳柔走进开水间,站到她身边来,两臂搭在栏杆上,向下望去。“这里不晒,正好透透风。” 程心田哑然无声,心突突跳着,话几次都要蹦到嘴边,她想,或许趁着现在,现在是最好的时机,这里没有别人,只要一口气说出来…… 有些勇气只存在于刹那,若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泳柔。”刹那的勇气一股脑上涌,程心田涨红了脸。 “嗯?”方泳柔转过脸来,耐心地等着她讲话。 “我……”可怎么讲呢?她根本没有想好。“我……”她的脑中一团乱麻,像有一只卑劣的老鼠在追赶飞舞的线头,于是毛线越缠越乱、越缠越乱…… 她就是那只卑劣的老鼠。 “我、我家里……我上次跟你说,我家里有人受伤了。”老鼠从乱麻中扯出另一个毫不相干的线头。刹那的勇气消失了。老鼠是见不得光的。 “我记得。你的家人好些了吗?” “是我爸爸,我爸爸的腿断了,被人给打断的。他赌博,欠了人家好多钱。” 方泳柔微睁大眼睛,有些呆住,下意识地拉住了程心田的手。 “已经好几年了。”程心田的语速慢下来。“他一开始就是玩六*合*彩,越玩越大,那些放贷给他的人收不到钱,就砸我们家的店。”泳柔牵着她的手,肌肤相触,融解心防、滋生依赖。 她将家里这些年的事情说给泳柔听,那些被砸烂的鱼缸、目珠凸起挣扎着死去的鱼,穿着尖头皮鞋、皮带扣子大而晃眼的陌生男人,洗手盆内大把大把的母亲的落发…… 还有一再认错、不断重蹈覆辙、意志残破却疼爱她的父亲。 生活是断线的,时而好,时而好像无事发生,时而天崩地裂,她总是用力微笑着活在那些好的段落里。 只要微笑,好的事情就会发生。 因此她每天都用力微笑。 方泳柔拥抱她。 她泄了力地将头颅靠在泳柔的肩上,内心空茫。她甚至静静地想,若此刻将mp4的事说出来,那么谁都不会苛责她的,她有苦衷,她很可怜……她觉得自己无耻到了极点。 泳柔说:“上次,你不是说你要去学真正的大海吗?我在网上查了,中国海洋大学的海洋专业特别好,在青岛,青岛离我们这里很远很远,青岛的海是黄海,我们这儿是南海,中间还隔了一个东海呢。 “程心田,你知道吗?我们将来都会离开这儿的,我们会走得很远很远,去过我们自己的人生,真正的大海不是鱼缸,没人能够把它砸烂。” 程心田的眼泪扑簌簌地滑落。方泳柔抚摸她的头发。 她真无耻。她真无耻。 可她还是没能说出口。 回到教室,有老师来过,第一排的桌子上放了一摞崭新的卷子,是期末总复习提纲,方泳柔拿了两张,回到座位上,在其中一张的姓名栏写下自己的名字,愣了半晌,又拿过另一张,填上程心田的名字。 方泳柔凝望这两个无法被写入任何一册族谱的名字。 她的同桌,圆脸爱笑的城里女孩,第一次见面,就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作业本上,大大方方地递给她看。脾气好,总被人欺负,被人以友谊的名义占去便宜,每天去食堂都要帮这个谁那个谁带饭,有时是班里赶着去打篮球的男生,有时是社团的伙伴。在圣伯公庙虔诚祈祷,嘴巴很甜地跟着她们叫阿婶老姨,说要做南岛的小孩。为了素未谋面的小女孩大发脾气,将博*彩报纸扔进水里,还送给她与小奇一对自己培育的金鱼,整个寒假都在帮家里看店…… 说要去学真正的大海的女孩。 活在不幸中,还是每天都笑着的女孩。 泳柔在心田的名字上方写道:“目标:去往真正的大海!” 她也想落泪了,只好仰起头来眨了好几下眼睛。 忽然传来课椅挪动的声音,周予在她身后说:“方泳柔。要上课了,跟我一起去打水。” 她的眼泪一下憋了回去,忿忿地抓起水壶,恨不能回头一脚将不解风情的家伙踹死。 高一结束了,文理分科也尘埃落定,她们郑重其事地在分科表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像签一纸具有法律效力的人生协议。 搬出梅苑天井那天,只有一个人哭了,那就是李玥,她哭嚎着说,我以后可就没法罩着你们了,你们要照顾好自己……齐小奇抱着枕头被子出门,见此情景哈哈大笑,下场是被李玥用枕头捂住脑袋狂揍了一顿,并逐渐发展成了斗殴,两个人挥舞着枕头,在天井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尖声叫着互相追逐,还误伤了一众进来搬行李的家长。 方泳柔逐一跟好朋友们告别,约定新学期再见,去108时,正撞见周予的母亲推着行李箱出来,她戴着墨镜,在烈日下紧抿着美丽的嘴角。去年秋天的一面之缘给泳柔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知性精致、有涵养却令人感到高不可攀的都市女子,听说她是医生,充满智慧又高尚的职业。她看着天井内打闹的李玥与小奇,轻笑一声:“胡闹什么呢?这么有趣。跟小孩子一样。” 泳柔从她的话中听出一丝轻视。也许是错觉。她漠然地对她说:“同学,借借。” 周予跟在母亲身后,与她们同行的还有钟点工阿姨,负责搬运最重的床品。泳柔与周予匆匆对视了一眼,彼此都有些窘迫,擦身而过时,泳柔急忙拉住周予的衣角,小小声说:“下学期见。” 史上最漫长的暑假开始了。 休渔期,村里吵闹不休,叔伯们不出海,就整日打着赤膊或是穿着破烂背心在村里闲荡、聚众吹水打牌。大伯家的老大光辉哥弄来一辆引擎隆隆作响的摩托车,整天耀武扬威似的在村里骑来骑去,他兜到泳柔家里来,制造出巨大的噪音,刹车后大喊:“妹,上车吗?哥带你去兜风。” 方泳柔觉得他真是蠢毙了,并怀疑他迟早哪天要把脑浆子摔出来,但他毕竟比方光耀那个讨厌鬼要更像个好哥哥,还出手阔绰,有一次,他从县里买来一张孙燕姿的新专辑送给泳柔,因此泳柔还算乐于应付他,每次他头脑空空地问:“妹,哥这车帅吧?”她都重重点头:“帅!” 温水鸿也开始频繁在她们家露面,有时是在大伯家,有时是在她家大排档,每次他来,家里必定大摆宴席,泳柔对他那故作风度翩翩的腔调也颇感厌烦,只好拉着细姑躲到楼上聊天。她问:“姑,你怎么喜欢在家里约会?”细姑说:“不好吗?人多热闹。”她怀疑细姑是不想跟温水鸿二人世界,才成天把他叫到家里来,于是拐着弯地献策道:“姑,放暑假了,你怎么不出去旅游?”方细听了若有所思。又过了一周,温水鸿就不再到家里来了,因为方细出发去了新疆,要去大半个月,而他不是老师,没有暑假,不能跟着去。 旅游旺季,家里大排档雇了小工,泳柔得以无所事事地度过这个漫长的夏季,她的新爱好是上网,要么就到大伯家去,要么就跟小奇一起去县里的网吧。她不打游戏,上网就只是和朋友们聊天,她想念学校的同学们,夏天是因为想念才变得特别漫长。 她怀疑周予每天24小时都在上网,无论她什么时候上线,都能看见周予的头像亮着。 她发:你在干嘛? 周予回:拼乐高。 她打字:什么是拼乐高?打完立刻删掉,上百度去搜索,这才知道“拼”是动词,而乐高是一个积木品牌,并且,是一个很贵的积木品牌。 周予发来一张照片,画面中,洁白柔软的绒毛地毯上放着一艘拼了一大半的积木轮船。这艘船精致漂亮,完全不像南岛渔港中停泊着的那些船舷肮脏、底部附着藤壶的破渔船。她看着周予发来的照片,像在读一封来自异世界的信笺。 而她所身处的世界——县城网吧臭气弥漫,光线昏暗,唯一明亮的是坐在她边上看电影的小奇。冯曳在小奇的另一侧,正在猛敲键盘玩音乐游戏。她与冯曳仍然合不来,即使一起出行也没几句话说,但她必须承认,若冯曳不在,她和小奇根本不敢来网吧这种环境杂乱的地方。 她不断将那张照片点开关闭、放大缩小,单是这样不显山不露水的小小一隅,也能瞧出几分舒适从容。淘宝网上有很多不同款式的乐高积木,她第一次了解到原来积木可以拼成这么精细复杂的样式,街道、城堡、太空飞船……若可以拼成轮船,那会不会也有灯塔的样式?她搜索关键词。 灯塔款式的乐高积木,一套要四百块钱。 小奇分神看了一眼她的屏幕:“干嘛呢?怎么在看这些小孩子玩的东西?” 谁家小孩一套玩具就要四百? 小奇跟她一样,对这些城里人玩的高级玩具毫无概念。 她点开周予的个人信息,实际上,她早就点开看过了,与她记得的分毫不差,生日一栏,写着:11月11日。 初一十五,她跟着阿妈去庙里上香,虔诚地向神明祈愿:希望好朋友们都能分在同一个班,就算不是同一个班,同一层楼也可以。 她在心里将所有人的名字清清楚楚地大声念给神明听,班里的朋友、宿舍的朋友……末尾还要向神明强调:是“所有”好朋友,不是单单特指其中的哪一个哦! 有一次,她还向神明祈愿,希望天降横财,她不贪心,不要五百万,只要四百块就好了。 但她才不会拿四百块钱去买一套玩具呢。 无聊的日子总是数着过的,过完了初一盼十五,望穿七月望八月,到了八月中旬,休渔期就要结束了,开渔前,照例又要祭拜,拜妈祖拜祖先,拜天地拜大海。 这是岛上每年最重要的祭祀活动之一,家家户户都着紧,方泳柔帮手捧着一盘阿妈新鲜做好的菜头粿送到大伯家的供桌去,一边被八月骄阳晒得出汗,一边心里在想,天天拜这个拜那个,这些神有那么灵,怎么不见岛上人人都变大富翁!全然忘了她是怎样虔诚地向神明祈愿四百块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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