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苑天井陷入蟑螂疑云之中,教生物的方老师在课上听说此事,唯恐天下不乱地告诉她们,蟑螂的繁殖能力名列世界十大榜单,看见一只,意味着附近还有一千只。一千只!埋伏在暗处的蟑螂大军令人心惶惶。宿舍的灯一熄,李玥就杯弓蛇影地竖起耳朵,一有风吹草动就以为是蟑螂出没。周予在黑暗中说:“一千只,10间宿舍,60个人,每人17只。” 李玥骂她:“睡你的!算这个干嘛!”骂完又自己算起来了:“你们说,泳柔一个人杀34只应该没问题吧?” 不巧,其他人也是这样想的,算在方泳柔头上的杀敌配额越积越多,蟑螂若敢在5班的几间宿舍里冒头,目击者必奔走来报,害得泳柔被周予起了个新外号,叫蟑螂将军,这比以前的那些什么状元小妹、背书大王还难听多了,尤其以她那一贯假正经的可恶嘴脸说出来,更让泳柔恨不能把她掐死。 每次灭蟑大战,天井内大呼小叫,大家互相串门围观,三分害怕的被牵连成十分害怕,半成勇敢的被撺掇成十足勇敢,小事变成天大的事,变成拉扯胡闹,变成大声欢笑。 蟑螂好像知道李玥怕它们,欺软怕硬,老在108出没——应该说,据闻,它们老在108出没。最频繁的一周,连着三天夜里,传令小兵程心田跑来将泳柔叫到她们房间,可泳柔一去,根本找不见蟑螂的影子,找不见,又怕蟑螂随时冒头,于是留在108接受热情款待,聊八卦吃零食,临近熄灯才匆匆跑去洗脸刷牙。 这么折腾了几次,泳柔察觉不对,仔细一问,李玥说,好像就在那后边呀,她迷茫地问上铺的周予:“你刚刚是在哪里看见的?” 周予摘下耳机,伸手一指:“就在鞋柜那儿。”她盘腿坐在床上,身着长袖睡衣,奶白色套衫上绣着木偶匹诺曹,每次泳柔来,她都戴着耳机在床上翻杂志,人一多,她的话就变少。泳柔盯她几秒,她的目光开始游移,“就是那里。你再看看。” 泳柔瞧她分明就像心虚。“昨天跟前天也是你看见的?” 李玥说:“对。周予眼睛尖。上次在你们宿舍,不也是她看见的嘛。” 泳柔微笑:“那你见了怎么不顺便把它踩死?你不是不害怕吗?” “……它们也是地球居民,我不想杀生。” 泳柔心想,此人真是狗屁不通,长得不食烟火,穿着可爱卡通,言行一本正经,思想乱七八糟,从里到外没有一处保持一致。“你这骗子!”她压低声音。她下意识地遮掩周予的恶作剧嫌疑,将这当成她们两个人的秘密。两个人的秘密,听起来就让人心生愉快。 “我骗你什么了?” “你就是当代的螂来了!” 周予笑一下,放弃假装无辜,弯下腰来凑近她,好像要坦诚什么秘密,结果只是很认真地问她:“我们明天早饭吃什么?” 我们。明天。 其实,周予偷偷在心里练习过这个词语组合。 她近来太忙了,午休与晚自习前都待在社团办,课时课间又要应对功课以免从年级前百滑落,只有早读下课短短四十五分钟得闲,因此她每天都格外认真地吃早饭,细嚼慢咽,将这段时间当作全身心的放松。心田与齐小奇常跟她们一起吃饭,有时旁边座位还会有其他同班同学,大家对于集体都有一种很自觉的追随感,一旦观察到身边人的餐盘都消灭得差不多了,或是有人已经停下了筷子,就马上加快动作,或是草草地将食物浪费掉,周予没有这种自觉,即使身在人群中,她也完全活在自己的磁场里,同学们注意到这一点后,也就纷纷结伴离席,她们意识到,在周予心中,大家不是“一起吃饭”,而只是凑巧坐在一起罢了。这种孤清是没有恶意的,顶多只是会被大家当成怪人,然而怪人往往也察觉不到自己的奇怪。 每天都只有方泳柔陪她到最后,周予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因为她与她是“一起吃饭”,是约定好的,是坚不可破的,至于其他人,来去是她们自由,她意识不到人家是等她等不下去了才走的。泳柔偶尔会带一本星火单词,自己背几个,时不时地提问周予几个,食堂宽阔,三面开窗,吊顶很高,不下雨的早晨,整个空间都沐浴在柔和清亮的阳光中。两个人总在四周早已空空荡荡的时候才收拾餐盘离开,学生们都回教学楼了,校道上也空荡荡的,她们有时聊天,有时什么也不说,只是并肩走着,看花,每周都有某种花开,某种花谢。此时正是花的季节。 傍晚时候就没有这样的清闲了,一放学,周予就到社团办去,顺路在小超市买一个袋装面包和一盒牛奶,办公室里总有六七人在,大家携力开工。二十分钟后,程心田会有些狼狈地推门进来——手中提着七八人份的饭。 这天也与往日一样。 事情不知是怎么发展至此的。 反正,从某一天开始,大家都纷纷在下午课间跑到5班教室来,把自己的饭卡交给心田,理所当然地说:“拜托你啦。我放学去社团办帮忙。” 心田问她要饭卡时,她看看那厚厚一小叠磁力卡,沉默地摇摇头。 “我多买一份又不麻烦。你真不要呀?”心田笑,把饭分发给大家时,她也笑,谁都不会觉得她对此有所不满,她好像以此为乐,大家便接受得心安理得。 某个男生打开盒盖,嫌弃地大叫起来:“怎么是冬瓜啊?早知你帮我打这个,我还不如跟周予一样吃面包呢。” 周予闻言,顺手将手边还未拆封的面包扔过去,“跟你换。”她放下画笔,接过男生手里的饭盒,转开视线,“冬瓜挺好的,长得跟你有点像。” 哄堂大笑。男生也笑:“喂,怎么人身攻击?” 周予装作不解:“什么?” 她将饭吃完,独自下楼去洗手间,路过英语社,凑近半阖的门边去看了几眼,有个师姐问她找谁,她便问,《乱世佳人》在哪里排练? 听了师姐指路,她转去大楼另一侧的排练厅,正数第三间,念诵英语台词的声音自门后传来,她透过窗,看见李玥坐在角落,低头默念着手中的剧本。 方泳柔猜得还真准。周予静静站着看了李玥好一阵。 李玥终于转过头来。 她第一次在李玥的眼中见到那样窘迫的、躲闪的目光。 李玥从排练厅中走出来,左顾右看。“你怎么来这里了?你知道我在这里?” “……我不知道。我迷路了。” 李玥掐了她一把:“你演技好烂!你会帮我保密吧?” “干嘛要保密?” “……我不是正式演员,只是来参加排练,到时候又不能上台,告诉大家干嘛?” 她脱口问道:“B角?” “你怎么知道B角的事?泳柔告诉你的?” “……不是。我猜的。” 李玥又锤她一下,“都说了你演技很烂!我又不会怪泳柔。总之,我来排练这件事,就你,我,我们两个人知道就行了。” 周予望向排练厅内。“哪止两个人?这里那么多人。” “你烦不烦?我是说,别让班里其他朋友知道了。”李玥想了想,又特意叮咛:“也别告诉泳柔。要是告诉了她,她说不定就告诉……别人了。” 哪个别人?周予没有细想。“哦。” “哦什么哦!” 周予忽然说起另一件事:“最近我们在准备展览,”她是个不擅长引导话题的人,只好开门见山,“心田每天都去食堂帮其他人打饭。她一个人,买七八份。”好像听起来不够严重。她改口说:“十几份。” “那么多?这些人自己没长腿吗?就不能轮着去?”李玥果然忿忿不平起来,“等下次,明天!明天他们来我们班的时候,我骂他们。程心田那人就是太好说话了,总是笑,我倒宁愿她像上学期在卡啦OK一样,有点脾气,才不会被欺负。不过,也不知她那天是怎么了,可能有心事,后来我问她,她也不说,笑笑笑,成天笑。”她越讲越气,恨铁不成钢。 目的达成,周予很快溜号,回到新风的办公室,自窗户望出去,今日的排球场上是些陌生面孔,早些时候下过雨,地上还有几处水渍。 她埋头做手上的活。因回暖而潮湿的南方三四月便这样时而雾时而雨,像明媚如花的少年人揣着各自心事一般流逝,有不快乐,但那不快乐是像水珠一样轻的。 每个人的心都插上翅膀,恨时间不能光速往前进,各种活动的宣传日渐铺天盖地,器乐街舞演出、流行音乐会、辩论赛、冷门学术沙龙、书法艺术展、球类趣味赛……这一切令所有人都能将繁重课业与残酷排名暂时抛开,朋友们一碰面,先是互相吹嘘一番自家社团的活动,再约定好去为对方捧场——实际上,最令少年人们快乐的事情便是“约定”,一起达成某件事情的约定、互相支持对方的约定,大家是为了未来的约定而对未来满心期盼着。 校庆开幕前的最后一周,返校时候是个大好晴天,气候暖和得正宜人,泳柔将秋冬外套正式剔除出上学的行囊,轻装上阵,空气舒爽,微风正好,她的心情也正好,走入那一方熟悉的天井,周予正站在106窗前,见她来,站在原地望着她走近,像在等她。 周予也脱了外套,只穿着校服衬衣,身子薄,眉目清,干净得像此刻的天。明明是日日都见,周六一早放学回家,周日傍晚就返校,可泳柔却忽然觉得与周予久未见了,久别重逢,令天地可亲。 “在这干嘛?周大善人。等我呀?”自从周予发表“不杀生”言论之后,她就常常以此取笑她。 周予没有否认,只等着她将行李归置好。“走吗?” “去哪里?” “你跟我走。”周予在表达期盼时,总有些隐约的别扭,因此显得可爱。 她跟着她去,两个人上了高一教学楼最顶一层,途经几间新媒体大教室,走到一间门窗紧闭的教室门口。这一层没有班级,学生们不来上课时就寂静无声。 眼前这间教室没有门牌,厚重的窗帘挡住视线,看不见内部是何面貌。“这间教室是干嘛用的?”隔壁是电脑课的教室,再隔壁是英语视听课的教室,唯独这一间,方泳柔从没来过。 周予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了门锁。 屋内另一侧的窗帘也拉着,灰暗笼罩整个空间,两个人进去,周予将门关上,临时透入的光源消失了,泳柔站在原地,眼睛一点一点适应,这阴影中的整个世界,也一点一点地向她开放着。 这间教室没有讲台与课桌椅,显得尤为宽阔,泳柔能够看见内侧窗下有一台轮廓起伏的庞大装置,占去室内三分之一的空间,其余的地方零散放置着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桌台,像围绕着巨大岛屿的伶仃浮岛。 “你不开灯吗?”她问周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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