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原地站了一阵,雨势始终没有放缓,她耸耸肩,戴上雨衣的兜帽,独自走入了雨中。 大雨下了整个周末,终于悉数倾尽,天再次放晴,校庆如期开幕。 周予的小岛上最终还是没有灯塔,但再没有谁发现,展览大获成功,杂志也一售而空,同学们的留言写满了厚厚一本,翻至最后一页,不知是谁写:小岛青春永世不忘,小岛友谊地久天长。 《乱世佳人》临时被学校钦点,要改成短剧搬上校庆晚会,杨师姐要出演晚会版本,专场演出时,改由李玥登台饰演斯嘉丽。但天井里曾陪她练习过的朋友们大都不知此事,谁也没去看那场演出,要在她登台时为她欢呼的约定便也如烟消散。 泳柔与小奇还有李玥同组一队,在排球表演赛上大杀四方,甚至大胜高二的主力师姐们,正式在岛中排球场上展露头角。但她上场那天,周予没有如约来看。中场休息时,她环顾四面的观众,心里忽然空荡难言,像扯一扯系在手中的绳索,却发现另一端空无一人。该不是因为没能去看灯塔而生气了吧?她心里冒出这样的念头。又想,怎么可能?应该只是忙着在展览上做导览员而已。 潮湿的春天走向了尾声,青春的命题依旧无解,她们都拥有着一些什么,却向往着另一些什么,期盼着一些什么,也落空了一些什么。 16岁的方泳柔逐渐明白,所有人都将某些不愿意示人的软弱藏在心底,就像眼泪不该属于心田,自卑不该属于李玥,敏感不该属于小奇,而周予不会害怕,也不会喊痛。 幸好,她们在大雨中走散,也必定将在天晴的时刻重逢。 18(上) 休渔了。 五月起禁渔,直到八月。船舶入港,渔民归乡。 方口村的新宗祠终于动土开工。 负责调令工程队的是光耀的大哥方光辉,大伯为此非常得意,虽然他二十出头,只是在市里工地做了几年学徒小工,连大工都还没混上。带他的工头师傅是市里开五金建材店的小叔介绍的,他中专肄业,不学无术,大伯喊他上自家的渔船去出海,他畏海上晕浪,连夜逃到市里,瞎混了两年,才终于听家里安排,到工地去学谋生。仅仅这样,大伯大姆已感动得千金不换,趁此机会召他回来,要他威威风风做村长家的大少爷,虽然只是后生一个,却可以在父亲的撑腰下掌管工程款项,在施工现场人五人六、挥斥方遒。 开工那天,拜神祭祖,香灰飘得整村都能闻见,泳柔在家过五一假期,走去远远看了一眼,祭坛前,大伯搀着村里年纪最大的老叔公,身后一众叔伯,再是一众男儿男孙,穿道袍的风水师大袖一挥,他们就集体下跪。泳柔心想,好蠢的画面,遂转身离去。 起宗祠,修族谱,大伯整理近五代的名目,要送去给刻碑的师傅续写旧族谱。他字写得奇丑,怕辱没了门楣,于是捉人代写,要字迹好又文化高的,泳柔首当其冲,被捉在大伯家厅堂内乖乖誊抄,按照字辈,第十一代,阿爸叔伯们的“训”字辈,训忠训义训礼训孝……第十二代,与她同辈的“光”字辈,光辉光荣光耀……这三个名字紧紧挨在“训忠”的下面,誊到这里,大伯脸上浮现沉醉的痴笑,殷切地给一旁的大姆冲茶,说这都是她赵雪芬的功劳。可这名目上没有赵雪芬,也没有陈香妹,没有方细。誊到“方训礼”时,再往下,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方泳柔。 族谱是男人的史诗。 大伯两次现出惋惜神情,一次是写到二伯方训义时,括弧殁,另一次就是写光字辈时,跳过了阿爸训礼这一支。 剪头婶也在厅内闲坐喫茶,她的儿子训诚,殁,她翘腿嗑着瓜子看着泳柔写下这行字。她不识字,独独会认儿子的名字。“这边这边,你阿诚伯下面,方光野。”她伸手来指,生怕泳柔写错。 泳柔抬头,“阿嫲,明明是方大野。” “什么大野!这里边哪里有大字辈的?还不是那个讨债的丽莲乱上户口!就是方光野,我们阿野也是正统第十二代男孙,光字辈的!”她敲打完泳柔,又扑向另一侧:“阿忠,那个改名字的事情你什么时候帮我去办啦?” 大伯直冒汗。他自近些年彻底甩手将渔船交给后生们之后,就日益肥胖,极易脸红出汗。“啊呀,婶,改名字要到派出所到户籍科去申请,要写说明的啦。哪有那么简单?大野大野,也不错啊,蛮好听的嘛!” “哪里好听!” 泳柔说:“大得一望无际的原野。比光秃秃的原野要好。” 大伯连忙应和:“对啦,而且当年训诚他阿公是倒插门,要按这么算起来,阿诚阿野都是旁系,不跟字辈也没事啦。” 剪头婶大骂脏话:“放你**的臭屁,旁什么系,我还膀胱呢。当你是皇亲血脉啊?死人阿忠,我看你现在真是厉害了……” 泳柔听着大伯挨骂,暗自偷笑。村里这样的口角多得很,都是又闲又碎,又臭又长,争完吵完就像气体无形去散,弥漫入渔村的背阴处,藏纳在老人们的皱纹里。 剪头婶又开始叨念她那可怜的儿子是如何惨死,她那无情的儿媳是怎样蛮横……一边念还一边蹬了脚上的凉拖,将脚翘到太师椅上来抠,她近来好像染上皮肤疾病,总是发痒。趁着他们掰扯个没完,泳柔看着阿爸名下空出的那一块,心想,若此时将自己的名字写上,纸幅一卷送到刻碑师傅处,神不知鬼不觉。可又有什么用处呢?她一点也不想将自己的名字与他们的写在一起。她只是不喜欢阿爸名字底下那片空白,好像那是她的过错一样。 男子的名字写入族谱,女子的名字又该写在哪里? 校庆落幕,五一假期过完,文理分科就成为学年末尾最后一个还未落定的乾坤,要分科重组了,也意味着,班级要散了,宿舍要散了。 方泳柔将洗净的校服撑高,晒在天井旁的走廊。步入五月后,每一日的天空都湛蓝如洗,大雨清洗了整座岛屿,洗掉了春天的湿和闷,令少年们也抖擞精神。 程心田背着书包从108出来,刚洗过的短发半干,脖子上扑了爽身粉,泛着一片白。泳柔叫她:“你去哪儿?不在宿舍午休吗?” “我去教室学习,下学期分科了,我想补补物理跟数学,从现在到期末,我决定——不睡午觉了!泳柔,你来吗?你来的话,正好可以教教我。”她热情向她发出邀请。 上个月,小奇与李玥吵架那天下午,泳柔打完排球回宿舍来洗澡,远远瞧见心田在打电话,走近了,发现心田浑身发抖,挂了听筒,转过身来,脸上哭得一塌糊涂,抽抽噎噎,一会儿说家里有人生病,一会儿又说家里有人受伤,说她不同她们去灯塔了,一放学就要马上回家。泳柔帮她将不断流出来的泪擦了又擦,预备铃一响,两个人携手狂奔,奔到教学楼入口,心田忽然紧拽住泳柔的手,说:“泳柔,我没事,你别告诉别人。”她泪痕未干,努力挤出微笑。 一转眼,她就像这天空一样抖落阴霾,还壮志凌云地发表不午睡宣言,泳柔听了,奋进之心熊熊燃起,前段日子花了太多时间打球,趁此机会,正好提前冲刺期末考。她匆忙去换了校服,周予从宿舍窗内望见她俩整装待发,探出头来问:“你去哪?” 不午睡小队就此扩充为一行三人,午休铃响后,偌大校园万籁俱寂,连篮球咚咚砸往球场地面的声音都无,教室内只有零星几人,周予将书本题册搬到大头的位置,坐在泳柔身后。 物理与数学是心田的弱项,她整理了疑难点请教泳柔,教室内人声稀微,只有电扇呼呼转,她们说话时也情不自禁地放低声音。 泳柔轻声说:“你想好选理科了?” 心田也轻声说:“嗯。其实我也喜欢文科,但我将来想念跟大海有关的专业,那些专业都爱招理科生。” “大海有关的专业?” “对,比如说海洋生物,海洋地质。我们家不是开水族店嘛,就是卖鱼的,卖微缩的大海。所以,我想去学真正的大海。” 泳柔玩笑说:“这么巧,我们家也是卖鱼的。” 心田知道她家开了一间海鲜大排档,也笑说:“是吗?我们家卖的是金鱼、孔雀鱼、鹦鹉鱼、斑马鱼。你们家呢?” “我们家卖:金鲳鱼、赤尾鱼、带鱼、大马头鱼。可以整着卖,也可以散着卖,可以清蒸卖,也可以红烧卖,还可以煮酸梅,煮豆豉。” 两个人凑在书本前,各执一笔,头挨着头小声笑。泳柔说:“你信不信,后面那位,连哪样鱼能吃哪样鱼不能吃都分不清。” 她们转过头,周予摘下一边耳机,一脸困惑,她们见了,更加嬉笑成一团。周予浅浅一笑,戴好耳机,笔下画出几条辅助线,一副懒得搭理她们的样子。“没听见拉倒!”泳柔从书包里翻出mp3,就是那个她曾经打算送给小奇做生日礼物的mp3,“我们也听歌。”她分给心田一只耳机。 片刻,周予戳她一下,塞给她一张纸条。 纸条上写:你们在听什么歌? 她回复:要你管?听你自己的去。还在后面画了一个鬼脸。 自这日起,她们三人每日午休都在教室学习,两个坐前面,一个坐后面,后面的那个总是戴着耳机,一句话都不说,前面的两个偶尔会小声谈笑,一起听歌,聊喜欢的歌手。方泳柔喜欢孙燕姿,她喜欢她的声音有种柔韧的质感,程心田则更喜欢梁静茹,喜欢梁氏情歌中那种甜蜜又坚定的期盼。 音乐在耳边播放时,程心田总想起那个曾被她偷偷据为己有的mp4,她有无数个瞬间想向方泳柔坦诚一切,可她没有,她一次又一次地想,再等等吧,先是明天再说,再是这周要结束的时候再说,最后又变成学期末再说。 她跟泳柔一起趴在桌上小憩,她在本子上写:“分班后,我们就不能做同桌了。”她将本子推给泳柔看。 泳柔在下面写道:“但我们可以一直做朋友。” 程心田站起身,走出教室去洗手间。 泳柔看着本子上的两行字。要分班了。过完这个暑假,她就再也不会回到这间教室,高二教学楼在教学区的另一侧,新教室的窗外会换一番新的风景,她的身边也会换一批新的人。 分离的愁绪袭上心头,她转过身想与周予说说话,却发现周予趴在桌上,正在睡觉。她看着周予淡薄的眉毛与嘴,心想,这人长得这么薄情,肯定也没什么舍不得的,要是跟她说了舍不得她,说不定还会被她当傻子看呢。她凑过去,偷偷摘下周予的一只耳机,塞到自己耳里,想听听这人睡觉时都在听些什么。 可什么都没有。耳机里一片寂静。 一片寂静中,周予睁开了眼睛。 正午阳光明亮,她的眼睛如同琥珀般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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