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那袋另拿出来的东西便轻轻落在了景应愿手上。 见她们个个负伤的负伤,疲累的疲累,明鸢便道:“此番的确也劳累,你们与督学一同,先自行去鼎夏峰上的学宫修整一番吧。” 众人没有不应的道理。明鸢看着她们跟着谢辞昭往外走去,再度望向水镜的方向。 * 待司羡檀从水镜中出来时,已是到了黄昏时刻。 她独身从镜中走出,见殿上除却几位仙尊之外并无其他门生,暗暗松了一口气,对着高坐殿上的玉自怜躬身行礼道:“师尊。” 没有等到玉自怜的回音,司羡檀尚不觉得有什么,毕竟她这师尊性子素来如此。可殿上其余仙尊连同宫主都不发一言,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抬眸望去,只见玉自怜整张脸竟然飞起一层病态的薄红,正勉力支撑起身子,往自己的方向走来。 数年朝夕相对,司羡檀对玉自怜的感情远比对自家宗族里的那些恨不得啖尽自己与妹妹骨血的家人们更深。她见玉自怜脸色不对,还以为是师尊的心疾又犯了,赶忙想上前搀扶。可未曾想,她的指尖刚触碰到师尊的袍袖,脸上便传来火辣辣地一阵痛楚。 司羡檀有些恍惚地抚上自己的脸颊。 此刻这半张脸上又麻又烫,一时间让她找不到知觉。她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一半是不解,一半是当众受辱的羞耻。她不敢置信地转过头,往玉自怜的脸上看去。 分明挨这一耳光的是自己,可为何师尊脸上却出现这样的神色…… 司羡檀有些怔愣地看着玉自怜。此刻,师尊她那张素来冷漠得仿佛早断情绝爱、拔尽情丝的脸上竟浮现几分沉痛与不解。见司羡檀望着自己,玉自怜轻轻阖上眼,道:“你同我回去。” 回去,回哪里? 司羡檀忽然明白了什么,抬眼直直望向大殿之上神色各异的仙尊,再回首看向那面可窥一切境中动静的水镜,脸色忽然变得非常平静。 她一言不发地回过身,跟着玉自怜走出了大殿。二人一路默默无言回到弈剑堂,玉自怜将殿门锁上的那一瞬间,忽然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般坐了下来。 玉自怜道:“跪下。” 司羡檀一掀衣袍,干脆地跪下了。 玉自怜深深凝视着她,心口泛起绞痛。她看着殿下长跪着的爱徒,眼神空蒙,似乎正透过时光看另一个人。她望着司羡檀,道:“……我那年去第十一州司家时,你与你妹妹照檀都还那么小。旁人七岁时尚在家人怀抱中受尽疼爱,可我去时却看见你正从恶犬腹底下掏剩饭出来,只孩童拳头大小的饭团,还要分给照檀一半。” “……师尊,别说了。” 玉自怜咳嗽两声,继续缓缓道:“我本只想将你带回来,可你求着我也带上你妹妹。为此我向你族人让尽好处,承诺他们我定会将你教好……羡檀,你果真不负我期望,同是灵力七阶,你做得比我当时要好。过往,我不曾过问你的私事,更不曾打扰你与其他人的来往,可如今我发觉我错了,错得离谱。” 说到这里,她咳出一团血,尽数溅在素白的衣袍上。司羡檀看得惊心动魄,想上来搀扶,却被一道威压重新压制在了地上。 玉自怜望着她的脸,似是失望,似是痛苦,最终千言万语化作一句叹息:“当年在司家,我不该收你。你不如你妹妹。”
第045章 毁小剑,疑天命 在玉自怜话音落下的那瞬间, 万剑如雨,骤然发出簌簌声响。无数柄剑出鞘三寸,自剑柄至剑身一闪而过流星般的宝光。霎时间, 整座弈剑堂都被这光照亮! 她擦了擦不断溢出鲜血的唇角, 剑光如影随形, 将她原本便苍白的脸映衬得更白, 一时竟分不清她究竟是地底鬼魂还是天上仙人。玉自怜神色空茫, 没有看殿下自己亲手教养大的徒生,视线反而停驻在了这些为她而震颤嗡鸣的剑上。 她目光扫视一圈,望向了一把无动于衷的残剑。 玉自怜用灵力将其抽起,细细拂去剑身灰尘, 扔在了正跪着的司羡檀面前。 “你可曾记得这把剑?”玉自怜道,“这是你幼年时头一次来弈剑堂时, 第一眼就看中的剑。” 司羡檀望向眼前这柄剑。 地上的长剑剑身残缺不全, 顽钝不堪。且即便是再锋锐不可抵挡的神铁,在百年寂寞下也难免发几块青锈。正是因为种种不全,这把剑看起来有些滑稽,甚至称得上丑陋,便是以两枚铜板的价钱拿去物外小城售卖, 恐怕也无人肯买。 然而就是这样一柄剑,确却是幼时的司羡檀数次尝试拔出却皆以失败告终,实实在在求而不得的剑—— 剑风拂过,一瞬百年。 此时, 她跪在冰冷的弈剑堂,心中却蓦然想起来那年那日, 她强行用灵力将这把剑劈至破碎的那一幕。那日师尊不在,堂中无人, 她将对这把剑的爱逐渐消磨成了恨,即便险些吐血,也要将这剑折辱了先。 司羡檀说不清当时的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或许真是她太想得到,却不想旁人得到的缘故,后来看人看剑,都带着几分隐晦的恨。 然而她本以为师尊并不知晓。 弈剑堂数万把剑,皆是集天地灵气,名门大家所成。她只是弄坏了一把既不是名家所铸,声名亦平平无奇的小剑…… 玉自怜道:“你还记得它的名字吗?” 闻言,司羡檀望向地上残破的剑,十指骤然攥紧。 “……清心,”她低声道,“它名清心。” 玉自怜垂眸。此刻似是有重峦山影密密覆在她面上,将她光洁的脸蒙上一层隐晦的阴霾。她同样望着那柄似乎已经被以往多年的小剑,怅然道:“我那时本以为,你毁去清心,不过也是孩子心性,是更欢喜后来你拔出的那柄问鼎……” 司羡檀蓦然抬头。 她望着师尊眉心那点似血般的朱砂小痣,恍惚间,眼前一片模糊。 血色与雪色在她身前交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她是网上勤勤恳恳织丝的女蛛,终年如一日朝着这天地铺去尚且幼稚却极难缠的蛛网。然而从来热血难容冰霜,司羡檀又想起那年六月的杜英花,再想起数百年的汲汲营营如履薄冰,这些记忆如柳絮般轻却不容置疑地掩去了她的双眼,她流不出一滴泪。 玉自怜看着她红肿的半边脸,指尖不受控地颤抖两下,还是别过了身,不再看她。 “你属意的那个人根本不通人间情爱,”玉自怜忽然道,“剑宗死了太多人,你别也死在我前边。” 这句话将司羡檀整个思绪都搅得一派混乱,她不可置信地往大殿上望去,嘴唇动了动,似是想问她此事是如何知晓的,又有些像是想要为那人辩驳。然而话临到嘴边,她却发现自己的舌头冷得发麻,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玉自怜见她如此模样,更加失望地挪开了眼睛。她刻意望向别处,冷声道:“你就在此跪够七日。等七日期满,你亲自与昆仑的那位门生请罪,自行向她领罚。” 这比起方才的那一巴掌,更让司羡檀感到羞耻。 弈剑堂乃是剑宗诸门生的切磋论道之地,每日来来往往的人数众多,这便是真将她的尊严放在地上任人践踏。更何况她与昆仑那人已结上仇怨,若真向她去领罚,恐怕后果是自己难以承受的可怖。 然而她在玉自怜座下二百余年,比剑宗其余的门生要更知晓玉自怜的脾气。只要是她认定的事情,便是说破了嘴皮子,磕破了头也无法再挽回半分。 怀揣着最后那丝希冀,司羡檀轻声道:“……师尊,您真要如此么?” 玉自怜充耳不闻,正是默认了。 恍惚中,她跪在殿下,而大殿之上,师尊的身影似乎如雪般融化了。 没关系的,司羡檀心道。雪总有化的时候,待到这场大雪将倾的季节,便是世家与宗门对着他俯首称臣之时。 待到那时候,想必师尊也一定能够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了。 尽管心中冷彻如冰,可她却是再度向着玉自怜的方向一磕头,语气平柔道:“是,师尊。徒儿知错,愿受师尊责罚。” 她尚且洞彻玉自怜的脾性,而玉自怜对她亦是如此。只需扫上一眼,便知晓司羡檀此时说的绝对不是真心话。 然而玉自怜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只是又默默擦拭起她那把从不离手的剑。顿时,弈剑堂上只有两道比风声更轻的呼吸声,淹没在了山色之中。 * 后山,翠竹林。 崇离垢再一次从梦中惊醒。 她环视一圈四周,见自己仍身处这间竹搭的小小陋室,稍稍定下心神。她浑浑噩噩地从蒲垫上站起来,一身纯净的白衣都被方才沁出的冷汗弄湿了。 崇离垢在这间小得仅能容得下她一人的屋子中徘徊几步,侧耳默默倾听屋外风吹竹林发出的萧萧弄叶声。 每当崇离垢疲累时,心中便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父亲那张满含殷殷期望的脸。 他曾说,自己挥出的每一道剑气,都是为了日后弑魔所作的铺垫,没有一剑是白用功。离垢啊,你要明净如水,轻灵如风。你天生是权力的中心,只需高坐神台便好,可切莫沾染上世俗的尘埃。 可若真如此…… 若他年某日我真要弑魔,那如今被心魔附体蚕食的我,又该如何自处? 想到这里,她又想起了那张数次出现在心魔幻境之中的脸。 第一次在梦中与那人遇见,是在崇离垢筑基的那一天。那时她意识抽离,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按着本能往前走去。这处光线昏暗,冷水一直蔓延至膝下,她趟着水逐阶往下走去,双手摸到了一根冰冷的锁链。 双目难以视物,只能摸索着锁链继续往前走。顺着这条不知延伸至何处的锁链,她在最后摸到了一只如死尸般冷硬的手。 ……这只手好冷,却不断有蜿蜒的热流往下流淌而去。崇离垢沿着不断下滴的液体往上看去,猝然看见了那人惨白的脸。 这该是怎样一张受尽痛苦的脸啊。 那个人不光双眼被剜去,口舌被剪去,就连耳朵也不断往外渗着血。崇离垢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方才摸到的热流,正是从这个被锁链困住的人身上流出的鲜血—— 她猛然惊醒。 崇离垢原以为这只是一次无关紧要的巧合,可第二次,第三次,她逐渐看得愈来愈清,愈来愈近,直到近得可以看清那个人鬓边破碎的牡丹花,看清那个人白衣底下被掏空的血肉,无数混杂着肉块的鲜血将这整座冷池染得通红。
177 首页 上一页 45 46 47 48 49 5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