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文琼抹了把脸道:“你在我面前也是放松的,但始终带着一丝防备,是也不是?你在怕甚么呢?我又不是豺狼虎豹,你怕我吃了你不成?” 一室寂静,岳昔钧怔坐轮椅,双唇微张,似乎想要辩解甚么,却终究没有出口。 谢文琼平复了一会儿,平静地开言道:“我本不该在此时跟你谈论这些,这不是一个好时机。但对不住,我撑不下去了。我也不想再这样自欺欺人下去了。我不知晓你是否真的有旁的心悦之人,我只想告诉你,你不必在我这里有甚么负担,若你真的不喜欢我,只说便是,我谢文琼并非死缠烂打之人。” 岳昔钧一直无有甚么大神情的面皮动了动,眉头蹙了起来,眼眸中盛满了疑惑,缓缓地道:“怀玉,我并非为自己粉饰,你适才所说,我细细想来,我与你在一处是快活的,我也愿同你做些亲密举动——若这都不算喜欢,那甚么是喜欢?” 谢文琼淡淡哀哀地道:“我也不明白,我只知,一个人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你从未对我有那种爱恋的眼神。” 岳昔钧轻声道:“原来如此。” 岳昔钧道:“你方才问我在怕甚么……我怕这世道。” 谢文琼道:“你我都在山林之中,自成一片天地,世道于你我何干?” “我不是怕世人对于你我的口舌,”岳昔钧道,“我怕这世道不叫你我安稳。” 谢文琼道:“你这是话里有话?” 岳昔钧定了定心,也直言道:“我怕你的父皇和母后。” 谢文琼倒有些意外,道:“我之前已然说得清楚明白……” “这不过是怀玉所思所想而已,”岳昔钧道,“若你是陛下、娘娘,安能不担忧?安能应允?便是骗他们你已经身死,不见尸首,怎不能上天入地地寻——明珠公主。” 谢文琼默然。 岳昔钧却将自己的言论推翻了,道:“然而,这不过是托辞而已。” 谢文琼问道:“那甚么是真言?” 岳昔钧道:“我怕将心完完全全交予旁人。” 此言一出,换作谢文琼怔住了。 岳昔钧终于抬首,望着谢文琼犹带泪痕的脸庞,唇角溢出苦笑道:“你也知晓,我是如何长大的,若是完完全全信任一个人,恐怕是死也不知道怎么死的了罢。” 谢文琼问道:“难道你的九位娘亲和安隐,也不能叫你完完全全信任么?” 岳昔钧道:“殿下,有些事是身不由己的。” 岳昔钧也伸手在自己的心口比划了一下,道:“这里本是柔柔软软的肉生长的一团,却在日复一日中,所有人都叫你给它穿上铠甲,白日穿着,夜晚穿着,十二个时辰都不可脱下。” 岳昔钧自嘲地笑了一声,道:“久而久之,这铠甲就和它生在了一起,铁黏着肉,肉粘连着铁,微微一撕扯开来,便是钻心之痛,血肉模糊。” 岳昔钧道:“这样的心,便是再存着在意之人,也是隔着一层壁垒,如何能够叫人信服呢?” 岳昔钧道:“这般说,便是将一切推在外物头上了,怀玉听来像是狡辩罢。” 谢文琼开口道:“不。” 谢文琼脸上已然现出了些哀痛之色,道:“你之前夸我共情心重——我能明白。” “我能明白,”谢文琼道,“这不是你的错。” 谢文琼道:“你只是需要时日,来脱去这身铠甲,这身枷锁。” 谢文琼道:“如果你果真如你所说,对我有真情在,那么——我能等你,我们一同面对这无常的世道。” 岳昔钧动容道:“好。” 岳昔钧望着谢文琼的眼眸,终是问出了这句萦绕她心头许久的话:“话已至此,那我斗胆相问,怀玉究竟为何会对我——青眼有加?”
第75章 小屋晨光昔钧点悟 谢文琼一时失语, 她很认真地想了想,方道:“倘若我说心悦于你的容貌、性情,若是再有一个人同你一般容貌、一般性情, 我会爱上她吗?” 谢文琼自问自答道:“世上不会再有一模一样之人, 故而这个问题是无有答案的。” 岳昔钧道:“依你之意, 便是天时地利人和叫你心系在我这里了?” “是也,又不尽然,”谢文琼道,“诚如你所说, 想同某人生同衾、死同穴, 便是爱了,若要细究起来这‘想’从何来, 私以为不过是自然而然由心生发,全不干外物丈量的。” 谢文琼举出例子来, 道:“试看那些传颂千古之情爱, 莺莺操琴、丽娘梦梅,何人会问‘张生与莺莺为何会相互一见钟情,如此草率迅捷’这种话语’?何人质疑杜柳之爱不是爱?” 岳昔钧明白了谢文琼的意思, 道:“是因为向来婚姻事皆是父母之命,西厢牡丹亭种种破除窠臼, 是以惊世醒世,故而世人目光放在崔张、杜柳所做之事上,并不在意二人为何相互吸引罢了,换作是王生和崔盈盈也是无妨的。” “是矣,”谢文琼道, “倘有有人说,话本戏曲之中自是无妨, 若是到了现世,便不可不究,偏生要个理由来,说张生不过见色起意,崔莺莺也是春心萌动,故而天雷勾动地火,二人无媒苟合——你瞧,是不是偏离西厢本意了?” 岳昔钧笑道:“这是点化我呢。” 谢文琼道:“不敢,只是说我笨口拙舌,难以用言语言明甚么是‘情’罢了。你若不肯信,便不信好了。非要要个实实在在的缘由,我也只能说,失而复得,人之大幸。” 谢文琼明白,若是岳昔钧不曾“死”过一回,自己决计不会如此患得患失,如此“受制于人”。也正是因岳昔钧之“死”,叫谢文琼看清自己原来日渐对岳昔钧在意非常,二十多载的死水静波般的生活,因岳昔钧而泛起涟漪。岳昔钧或许没有多么十全十美,对于谢文琼来说,却是恰到好处。 谢文琼也曾这般想:或许我并不是全心全意心悦于她,是她能取悦于我,我方对她留意,我最爱的不过是自己罢了。 但谢文琼又想:若是这般说,何人会爱一个不能取悦自己的人呢? 岳昔钧闻言道:“是我着相了,钻了牛角尖。” 岳昔钧叹了口气道:“如今说开来也好,怀玉,我……” “你不必说,”谢文琼道,“我不要承诺。” 于是,岳昔钧道:“好。” 二人相对无言,静待一会儿,谢文琼忽然又想起一事,想问为何英都唤岳昔钧为“恩人”,但她刚同岳昔钧说开来,此时有些不知该以何种身份去问岳昔钧朋友之事,只好又把话咽下了。 随后,二人又各自去收拾了包袱,不提。 英都和空尘回来时,并未觉察出岳昔钧和谢文琼之间有何变化。 英都道:“今日便起行么?再歇一晚,明早出发不迟。” 岳昔钧知晓她是顾忌自己的腿伤,因而道:“宜早不宜迟,今日日头也不晚,出行无妨。” 几人商议一番,终是决定立刻动身。不多时,两辆马车一前一后行在路上,前一辆中坐着岳昔钧和谢文琼,伴月驾车,而后一辆英都和空尘轮番驾车而行。 马蹄急急,车帘高挂,岳昔钧从车窗往外瞧去,生怕错过了草药。谢文琼也半倚在另一侧窗边,二人面不相对,有种若有若无的尴尬气氛在车内蔓延。 然而,走了半日,也不见半点草药的身影,几人只好停车用膳。 说是用膳,也不过在车中吃些干粮。岳昔钧开了包袱,分了一块饼给谢文琼,问道:“怀玉吃得惯否?” 谢文琼接过,咬了一口,道:“这有甚么吃不惯的。” 她又咬了几口,发现竟然是肉馅的饼,往岳昔钧那里一瞧,却看到岳昔钧手中的饼并没有馅料。 谢文琼道:“你怎不吃带馅的?” 岳昔钧道:“走得匆忙,只来及请九娘做了一个肉饼。” 谢文琼闻言,将自己咬的地方掰掉了,剩下的举到岳昔钧面前,道:“那给你吃罢,你要养伤,须得吃点好的。” 岳昔钧摇头道:“你爱吃肉,还是你吃罢,我要吃些清淡的。” 谢文琼知道这只是托辞,便将剩下的饼掰作两份,分了一份给岳昔钧,道:“那你我一人一半,不要推辞了。” 岳昔钧只好接过来,道:“多谢了。” 谢文琼有些不悦地道:“不要和我说谢。” 岳昔钧道:“晓得了。” 二人分了饼,又吃了些东西,岳昔钧透过窗户看见英都下了车,在附近走动,便摸到拐杖,对谢文琼道:“我也下去透透气。” 谢文琼擦了手,顿了顿,道:“好。” 谢文琼还是有淡淡的醋意:透透气?是嫌车中和我一处太闷了么?要去找她的英都殿下?虽说她看英都也非爱慕的眼神,但……嗯,罢了。 谢文琼倒不曾下车,在车中有些昏昏欲睡。 岳昔钧拄拐行到英都身侧,问道:“可有甚么发现么?” 英都摇摇头,道:“没有,这附近都不见那草药的踪迹。” 英都往车中看了一眼,见谢文琼阖眼而寐,不由问道:“恕我多嘴,恩人你真是女子么?” 岳昔钧道:“阴阳相生,我是男是女有甚么打紧?” “不打紧不打紧,”英都连忙摆手道,“我并非有意刺探,只是想知要不要避着你那‘挚友’一些,怕恩人不想叫她知道你男子的身份,我万一说漏了嘴,罪过就大了。” 岳昔钧笑道:“那你便无需担心,她都是知晓的。而且我确实是女子。” 英都道:“那便好。” 岳昔钧又问道:“我也有一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但问无妨。”英都道。 岳昔钧便道:“阁下先前的承诺,还作数么?” 英都知晓这承诺是指自己被虏时说的要两国交好。 英都语带叹息地道:“实不相瞒,那是这般说是有些夸口托大了,若要和谈,我便要掌权,但我的那些兄弟姊妹各个都不是好相与的。我这次回去,动了他们一些人……这就说来话长了,过几日好好和你言讲。不过我游说过荼切儿部,他们倒是有些松动,这几日也不曾兴战罢?” 岳昔钧道:“我不在军中了,这些军情并不知晓。” 英都倒也没多问,只说道:“恩人请放心,总归我不会食言。” 岳昔钧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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