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文琼顺着拐杖看到那一端岳昔钧因使力而皱起来的面庞, 忽然觉得又陌生又亲近——陌生于从未见过的神色, 亲近于这神色在此刻是为她谢文琼而发。 而英都和空尘也都赶忙冲到谢文琼身边,一人一边架着谢文琼的胳膊,将她从崖边拖离。 谢文琼起身站定,拍了拍身上尘土, 而那厢, 英都和空尘二人也将岳昔钧扶起坐好。 岳昔钧喘了口气,问谢文琼道:“没事吧?” 谢文琼摇摇头, 道:“多谢。” 谢文琼没有甚么劫后余生的感觉,她知道定然有人会救她。 四人装好草药, 见天色已晚, 商议一番,决定不连夜赶回,暂在近处歇息一宿。 正是晚膳时分, 英都和空尘捡了些柴火来,用火折子点了, 五个人拿出干粮简单燎了燎火,胡乱吃了一顿。 晚膳用毕,几人又烤了回火,便各自回至车中歇息。 谢文琼和岳昔钧的外衣上都沾了尘土,还好带了衣裳可换, 便各自换了外袍。 谢文琼望望天色,放下了车帘, 道:“歇息罢。” 岳昔钧却道:“不忙,怀玉可是忘了一件事情?” “何事?”谢文琼隐隐猜到岳昔钧所说何事,但她白日才和岳昔钧剖白,她并不认为岳昔钧还能毫无芥蒂地做此事。 岳昔钧果然道:“怀玉可愿与我结发否?” 伴月听得这一句,悄悄往车外去了。 谢文琼五味杂陈地问道:“这算甚么?是施舍么?” 谢文琼心道:施舍我一段甜梦,一方信物么? 岳昔钧道:“非也。” 岳昔钧在手边包袱中翻找出了剪子,道:“结发为妇妇,恩爱两不疑。既然怀玉肯等我,你我自然是要安生过日子的。结了发,你不疑我,我不疑你,我们好好的,好不好?” 谢文琼望进了那一双清澈的眼眸,心中太息道:我便信她一回。 谢文琼道:“好。” 岳昔钧便绞了两段自己的头发,一段递予谢文琼。 谢文琼也绞下了发束,将自己的发和岳昔钧的束成一束。谢文琼将这束头发珍重地收在荷包之中,荷包中的香料和发香交在一处,谢文琼束了荷包的口,配在腰间,莫名觉得有些踏实了。 岳昔钧也将自己的发和谢文琼的结在一处,小小的一束托在掌心,却觉重抵千钧。她也同谢文琼一般,收在自己的荷包之中,贴身带着。 岳昔钧道:“没有翻黄历,也不晓得怀玉是否介意?” 谢文琼道:“想是冥冥之中叫你我今日结发,何必翻黄历?” 岳昔钧笑道:“不错。” 谢文琼自己拔了钗环,和衣躺下道:“今日好乏,我先睡了。” 岳昔钧便道:“好,我也歇了。” 伴月从外面撩帘进来,给谢文琼取了毯子盖上,也在一旁歇下了。 梦过半宿,岳昔钧幽幽醒转,她捂着胸口微微喘气,只觉得胸中有些憋闷。岳昔钧环视四周,所幸自己并未做出甚么不轨举动,心下也略略松了口气。 她轻悄悄地起身,出了车子去透透气。岳昔钧的目力极佳,她远远便看见崖边似乎有一个人坐在那里。 岳昔钧拄着拐,收着步子往崖边走去。夜里静谧非常,而岳昔钧虽一腿有伤而脚步略显滞重,却终究是没有发出很大声响。 她一步步走到崖边,才看清坐在崖边之人不是旁人,正是英都。 岳昔钧轻声道:“阁下也睡不安稳么?” 英都闻声回首,说了声“不错”,又拍了拍身旁的土地,道:“坐么?” 岳昔钧欣然应邀,缓缓坐下。 两人皆有些心事,俱望着对面的山林不语,崖风一吹,带来些暮春的寒凉之意。 忽而,英都抬手指道:“若轻,你瞧。” 岳昔钧抬首,望见沉沉天幕之上有星子明亮,好似一块寻常的布匹上点缀了珠宝。 岳昔钧道:“东方苍帝之位。” “我听闻你们丰朝人观星有一套法则,”英都侧首问道,“可能对我讲讲否?” 岳昔钧笑道:“不是甚么高深之事,我适才所说,乃是这颗星子。” 岳昔钧向英都比划了一下,道:“据说,天帝在太微垣内的帝座有五处,按时节而轮换,此时是春季,便是东方苍帝之位亮。” 英都道:“原来如此。天帝难道也是逐水草而居么?” 岳昔钧笑道:“并非如此,太微垣乃是天帝的宫廷。” 英都点头,若有所思地道:“我也听闻,你们会将天上的星星对应地下的人,若是天帝对应的是你们的皇帝,那我们天汗可有星宿相对?” 这当真问住岳昔钧了,她一愣,道:“恕我直言,我不过是学了些如何观星辩方位的本领,这观星术我是实实半点也不知的了。” 英都道:“是我强求了。” 岳昔钧试探着问了一句,道:“阁下很忧虑么?” 英都叹气道:“忧虑无用,白日我同你说过,我此次回朔荇发生之事一言难尽,若是你现下有闲心,便劳你听听我吐吐苦水。” 岳昔钧道:“阁下肯倾诉,是我之荣幸。” 英都便道:“你离开京城之后,过了一日,我和空尘也打点行装,一路隐瞒身份,快马加鞭回了朔荇……” 二人一路行至边城,为怎样出城犯了难。边关戒严,便是绕路也是难行,毕竟边城要固若金汤。 正在一筹莫展之间,英都在城中街巷里见到了一伙儿朔荇人,英都悄悄跟在他们身后,瞧着他们往官驿去了。 于是,英都在官驿外蹲守,许是运气极佳,第二日便见那伙朔荇人要回朔荇去。英都连忙上前攀谈,但她证明身份的骨笛在岳昔钧处,正担心那伙朔荇使者不信自己,便发觉其中有几位是在王帐中见过的。 于是,几人相认,英都和空尘顺利随朔荇使臣回到了朔荇王帐。 英都也在途中得知,这伙使臣是来送和亲的广惠公主的书信的。 英都说到此处,岳昔钧心道:若是如此,广惠公主性命无虞,这倒是一桩好事。 空尘到了王帐,便被英都安置在自己帐中。北地风冷,英都怕空尘受凉,便取了件略厚的外衣来送给空尘,这外衣用了一层细细的貂毛,不至于太热,又不会叫人冷,正是倒春寒时穿着舒适的衣物。 谁知空尘一见,合掌推拒道:“阿弥陀佛,此物贫尼不敢要。” 英都道:“不是甚么贵重东西,一点心意而已,小师太收下便是。” “并非是怕施主破费,”空尘缓声道,“而是此物伤了生灵,集腋成裘,贫尼无法消受。” 英都这才明白过来,动了动唇想说甚么,终究还是妥协了,将外衣收了起来。 用膳的时候,英都又发了愁。朔荇多食肉、奶,菜蔬较少,而空尘守戒,自然是不能沾荤腥。英都只得往厨房嘱咐做几道素菜,不用猪油。 刚叮嘱过厨房,天汗便召见了英都。 英都刚到时,携空尘拜见过天汗,此时天汗单独召见英都,劈头便问:“那尼姑是来做甚么的?” 英都道:“是我的恩人、朋友,邀她来做客。” 天汗不置可否,道:“莫叫她惹出事来。” “父汗放心,”英都道,“她是化外之人,从不惹是生非。” 天汗话锋一转,道:“还没问你,你怎就叫人掳去了?” 英都道:“一时不慎,但祸福相依,捉我之人也做了我的眼目。” 天汗道:“攻丰之事,你怎么看?” 英都道:“荼切儿部太心急,此事还要从长计议。” 天汗道:“从长计议?粮草可是越吃越少了。” 英都道:“斌州太守不曾有甚么……” 天汗一双鹰目犀利地锁住英都的面庞,英都不惧不怕,坦坦荡荡回视过去。 天汗顿了顿,道:“他怎可能给我们大量粮草,更何况,这老不休恐怕要卸任了。” 英都问道:“继任的是谁?有消息吗?” “未有,”天汗道,“倒是听说,丰朝有位皇子请命戍边。” 英都一凛,道:“是哪一位?” 天汗意味深长地道:“太子。” 英都讶异道:“太子?他何必如此?皇后稳坐中宫,他也无有差错,不必这般心急捞功罢?” 天汗道:“这便是不同寻常之处了。” 英都领会到了天汗言外之意,道:“我会差人去查此事。” 岳昔钧听到此处,心中也是奇怪:太子素来神隐,何必此时露头? 英都不遮不掩地问道:“若轻听闻此事否?” 岳昔钧摇摇头,道:“我闭户塞听,不曾听说京中之事。” 英都道:“我再次入丰朝之后,部下报我,你们皇帝准许了太子戍边之事,太子已然起行。” 岳昔钧蓦然一惊,道:“甚么?!” 英都道:“千真万确。” 岳昔钧心中飞快盘算:太子此行绝非寻常,戍边之事不是儿戏,便是车马粮草备齐、人员整点、随行的官员选定都是麻烦事,不可能几日、十几日便决断。因此,若不是这事早有盘算,只是消息不曾露出,便是近日出了甚么变故,太子不得不匆匆起行。若是出了变故,难道是战事吃紧,急需鼓舞士气?不,听英都之意,近日无有战事。那便有可能是—— 太子来寻明珠公主归京。 岳昔钧仍有疑惑:若是如此,何须太子亲至?是怕旁人请不动谢文琼回去么?
第78章 劝降策叛英都报仇 岳昔钧并未将疑惑说出, 而英都见岳昔钧的惊疑不似作伪,便也不再追问,继续讲述起自己经历之事来。 英都从王帐出来, 回得自己帐中, 见空尘在帐中盘腿打坐。英都没有惊扰, 却是空尘听得英都入帐之声,出了定。 空尘问道:“贫尼可是给施主添扰了?” 英都忙道:“这是哪里话起,你来了,我高兴还来不及。” 空尘便提起正事, 道:“你身上‘十四子’之毒, 下毒之人你有眉目,不知可否叫我见一面?” 英都道:“见他何用?” 空尘道:“阿弥陀佛, 贫尼愿意劝他一劝,若能叫人向善, 也是造化。” 英都大剌剌往床边一坐, 哼道:“那种人何劳你相劝,你也劝不了他,黑心黑肝的东西, 怎肯就立地成佛了?只怕还笑你多管闲事,笑你……哼。” 英都不愿将“笑你痴傻”这句话讲全了, 独自生了些闷气,她知晓这闷气从何而来——空尘要度化世人,在空尘眼中,她英都也不过是茫茫众生中的一个罢了,和那下毒之人并未有甚么太大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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