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淑慎似有所忆,喃喃道:“难道你撞见了……” “不错, ”岳昔钧道,“我撞见了那件事。” 谢文琼急道:“你二人打甚么哑谜?” 岳昔钧道:“殿下莫急,且听臣言讲……” 二十六年前,岳城卢府白绸高挂,上下缟素。往来吊唁的宾客众多, 嚎哭之声不绝于道,连发给宾客的孝帽都供不应求。 三岁的卢鸿雪就站在父母新刻的灵牌前。卢鸿雪于“死”之一字一知半解, 原以为父母只是在“木匣子”里睡着了,却被人告知,父母再也醒不来了,他们还要盖上匣子,把父母埋在地下。 卢鸿雪先是不信,后见父母果然怎也叫不醒,才后知后觉地哇哇大哭。 今日是停灵的第一日。卢府门口忽然一阵喧哗。 一个虬髯的汉子提着钢刀闯进灵堂,他身后还跟着约略十几位带着兵刃之人。 有人上前拦那汉子,道:“公羊伯勤,你这是做甚么!卢兄嫂尸骨未寒,你就携兵刃前来,是不叫他二人安息!” 公羊伯勤大声道:“我正是敬卢兄嫂义举,才如此进来!” 先前那人气道:“你说的是甚么胡话!” 公羊伯勤道:“卢兄嫂是为何而死?不正是为了赵贼——呀呸!赵姓乃是那朔荇老贼自个儿起的姓,谁知道他本名叫甚么——那直娘贼欺哄卢兄嫂,不知掌握了多少细报,他二人虽然被卢兄嫂除去,但那细报的下落却不明,我今日领着众兄弟这般进来,正是要竟卢兄嫂未竟之事!” 一个带儒巾的书生站出来,向公羊伯勤横眉道:“一派胡言!他四人皆是言而有信之人,既然以性命了结此事,想来那细报自然不会流出。你说得冠冕堂皇,恐怕是动了歪心,要浑水摸鱼罢!” 公羊伯勤冷笑道:“爷爷不和你在此罗唣,山巅观斗的有四人,知晓细报下落的人必定就在这四人当中。你若是再阻拦,就是有意窝藏!” 那书生也冷笑道:“若果真如你所说,我等叫出这四人,当面对峙,言之以情、晓之以理,万万没有携刀闯灵堂的道理!” 见公羊伯勤闻言动了怒,似要拿那书生开刀,又有人忙劝道:“退一步讲,这场决斗约得隐秘,我等皆不知这观战的四人是何人,连这‘四人’的人数都是有朋友无意中远远瞧见,这四个人是男是女都不知晓,怎好叫他们交出细报?” 公羊伯勤道:“这我早便想过了,我们不知,有一个人或许知晓。” 众人问道:“是谁?” 公羊伯勤道:“卢家有一老仆,卢兄嫂唤他‘何公’的。” 有人质疑道:“既然是仆,主人家事,未必能知。” 公羊伯勤道:“知与不知,一问便知。” 公羊伯勤提声道:“何公!你在何处?还不快快现身!” 那书生骂道:“灵堂喧哗,仔细你的阴德!” 公羊伯勤连叫三声,皆无人应答。宾客中有人交头接耳道:“奇怪,适才那何公就在灵堂前,和卢兄的孩子在一处,如今两人怎都不见了?” 公羊伯勤正要闯入内宅搜寻“心怀鬼胎而躲起来”的何公,有一道低哑之声从后堂直直穿透至在场宾客的耳中:“不必寻他,我四人来了。” 与后院相连的垂花门中走出四个人来。这四人皆身穿及地的黑纱幂篱,身量皆是一般高,好似一个人被刻入印板,印制了四遍。 适才开言的人正是高学真,他特意压低了声音,好叫人辨认不出。 公羊伯勤道:“我刚才的话,你们都听见了罢!快快交出细报便罢,如若不然,先问过爷爷手里的刀!” 高学真道:“并非我等不愿交出,实则是赵兄夫妇在决斗前已然将细报烧毁。” 公羊伯勤叫嚣道:“你如何证明他已将细报烧毁?” 高学真道:“某亲眼所见。” 公羊伯勤道:“诸位!他亲口说,他亲眼所见!既然他在场,那细报究竟烧是未烧,恐怕也就是空口白牙的话罢了!” 高学真道:“兄台这话说得好没道理,我是丰朝人,何必要留着这细报?” 公羊伯勤道:“你是丰朝人,只怕有人不是罢!” 他说“你”的时候,刀已然出鞘,说到“只”字,刀锋已然逼至赵飞双的面门! 赵飞双立时往后闪身躲避——她为了增加身量,踏着高鞋,不便缠斗。 就在赵飞双退后的一瞬,高学真拔刀挺上,与公羊伯勤瞬息之间便交手了四五合。 公羊伯勤高声道:“诸位,有兄弟听见那日去往岳山顶上之中,有一女子,讲的是蹩脚的丰朝话!诸位一起把她拿下,叫她开口,一听便知是不是朔荇人说丰朝话的腔调!” 赵飞双暗暗咬牙,摸上了腰间别着的双钩。 忽然,有个清脆的女子声音道:“好大胆,平白的诬赖好人!好叫你听听,姑奶奶是不是朔荇人!” 却原来,出声之人乃是闻傲霜,她意欲替赵飞双瞒过众人。 公羊伯勤却未曾买账,狞笑道:“小丫头片子,休想用这等伎俩哄骗爷爷,只叫刚刚这位开开尊口罢!” 公羊伯勤口中不饶,下手也愈发狠厉,闻傲霜闻言大怒,但她几乎不会武功,也骂不出甚么难听话来,正干着急,赵飞双手离了双钩,忽而拔出腰中别着的佩刀! 赵飞双挺刀助高学真战公羊伯勤,高学真急道:“退后!” 赵飞双不答,却被公羊伯勤身侧之人拦下,与那人斗在一处。 闻傲霜隔着黑纱,瞪大双眼看场中战况,只见赵飞双因脚底不便,没使几招便隐隐现出劣势,而高学真与公羊伯勤难分胜负,又因担忧赵飞双状况而略显捉襟见肘。 闻傲霜又是焦急,又是一筹莫展。 ——“后来怎样了?”谢文琼问道。 岳昔钧道:“臣只听闻有人欲搅扰我父母安宁,那四位观战的前辈现身,而后,不知发生何事,竟然叫这件事平息下去。两日之后,府中忽然走水,连屋带棺烧了个干干净净。” 岳昔钧轻描淡写一句话,却叫谢文琼心中大震,也不知说甚么为好,只挤出一句“节哀”。 岳昔钧微微摇头道:“这已然是陈年旧事了。” 沈淑慎的疑问甚多:“我有许多事不明,不知驸马可否解惑?” 岳昔钧道:“请讲。” 沈淑慎便问道:“既然当日卢府之中有这许多人见证,为何无人传出究竟发生何事?那闯堂之人咄咄逼人,岂肯轻易善罢甘休?” 岳昔钧道:“沈丞相不曾言讲么?那日在府中之人,一个月间便死得干干净净了。” 沈淑慎怔然道:“我从前问祖父,他只说这不过是传闻,传来传去,便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却从未提起过这一茬。” 谢文琼疑道:“全都死了?这般巧合,就恐怕不是巧合罢?” 岳昔钧道:“如今也是死无对证了。” 谢文琼道:“怎说是‘死无对证’,难道你家那位何公果真不曾在场么?” 岳昔钧道:“我二人早便出府,这种种还是听旁人闲论所知,何公觉察出当中有蹊跷,不敢带我回府,幸而如此,我才逃过一劫,不然也随爹娘一同化作灰烬了。” 沈淑慎道:“这便是我想向驸马请教的第二个疑问——驸马因觉察蹊跷而不曾回去,却为何不投奔外祖母?” 岳昔钧道:“因为府中走水次日,何公买饼久久不归,我去寻他,见他浑身是血死在巷子深处。” 谢文琼讶然,不由捂住了口。 沈淑慎叹道:“原来如此,驸马那时才三岁,自然是自己去不了外祖母家中的。” 岳昔钧道:“正是,更兼我吓坏了,六神无主间撞上了三娘,后来被收养军中,便如此生长了。这些往事,还是三娘抱我时根据我的只言片语暗暗打听得来,否则臣是甚么也记不得的。” 岳昔钧望向谢文琼道:“臣言说这般多,只望殿下宽心,臣并非身世来路不明,臣父母皆是忠心的丰朝人,臣敬重父母为人,是万万做不出背主投敌、辱没先人之事的。” 谢文琼道:“本宫信你。” 谢文琼起身道:“驸马且坐,本宫更衣。” 谢文琼向沈淑慎暗暗递了个眼神,沈淑慎便也起身道:“谨儿吃多了茶,和殿下同往。” 谢文琼和沈淑慎并不是真要解手,二人行未至溷,便寻了处僻静处说话。 谢文琼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可曾听闻,这卢瀚海和孔靖月夫妇,生的是儿子——且只有一个儿子么?”
第48章 状若信人后院密语 沈淑慎思索道:“祖父不曾对我讲过卢、孔二位义士的子嗣之事。我只知他家除了二位, 还有一个何公,旁的就一概不知了。” 谢文琼道:“这么说来,坊间或许不曾传闻出卢孔二位只有独子之事了?” 沈淑慎道:“殿下疑心驸马诓骗?” 谢文琼道:“也或许她所说大半为真……且不必与她对峙, 她既然忽而提起身世, 必定是有用意, 只管警惕便罢,不可打草惊蛇。” 沈淑慎心道:她都要走了,能有甚么用意?不过,既然她要走, 何必多此一举? 沈淑慎心中复杂, 她素来敬重卢瀚海和孔靖月的为人,今日听了岳昔钧自白身世, 对岳昔钧竟也有些改观。然而,沈淑慎又想起岳昔钧要逃走的“明哲保身”之举, 心下又觉岳昔钧辱没了门风, 虽知其未必要在京中淌这趟浑水,但又百味杂陈,不知如何看待岳昔钧为好。 沈淑慎应道:“谨儿晓得了。” 谢文琼与沈淑慎回得房中, 三人又说了一回话,下了一回棋, 用罢膳后,谢文琼要午憩,沈淑慎便也告辞,岳昔钧略留了留,同谢文琼商议送给沈淑慎的生辰贺礼之事。 谢文琼道:“终温爱些精细之物, 甚么刺绣木雕都是好的,她也爱些稀奇古怪之物, 好听些杂事异闻,倘有这样书,送送也可。” 岳昔钧笑道:“臣行军这些年来,听得许多异闻,全在臣脑袋之中,可惜短短几日不可全然写完,不然背默下来,也显诚意。” 谢文琼心中有些个莫名其妙的烦闷:“本宫倒不知,你二人何时这般要好了?” 岳昔钧道:“臣不曾与沈小姐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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