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要报仇呢?我失去了家、失去了亲人,但我又得到了一个家、得到了一个亲人,如果我放不下仇恨,姐姐她怎么办呢?他是个好皇帝,如果他有什么意外,天下人又怎么办呢?” “你、你今年多大?” “我十六岁呀,怎么了?” “你这种心思,哪里像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 “天下又有几个十六岁的人,经历过我经历的这些呢?” “我以为我的境遇已经很惨了,没想到......” “喂,我是受姐姐委托来看望你、顺便给你诊病的,可不是来和你比惨的!” “你得到过机会吗?” 社尔这句隐晦的话,却瞬间被徐婉柔破解。 “得到过。” “什么时候?” “去年中秋之夜他来到府里,老爷、夫人、大郎君一起陪他饮宴,他那天很高兴,喝的很多,醉的很厉害,姐姐要我调一碗醒酒汤给他喝。如果我想报仇,他那天就已经......” “你为什么放弃了?” “因为,是姐姐让我去的。” 社尔明白了。 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能绝对化解仇恨,仇恨的力量几乎是最强大的。 十世之仇,犹可报也。 能让人放下仇恨的,是另一种力量,唯一比仇恨更强大的力量。 如果你依然恨,只说明你感受到的爱,还不够浓烈。 有的时候,爱恨两难的抉择,会纠缠我们一生。 面对深仇大恨,你选择报仇,绝没有错。 唯有爱,可以凌驾于对错之上。 生活,是一道选择题,你通常只有一次答题的机会。 做出你的选择,落笔不悔,即可。 “苾儿那个侍女?姓徐的丫头?” “回陛下,正是。” “朕记得她是懋功的义女?” “是的,英国公说,徐婉柔姑娘是他战死沙场的同袍之女,被他收养,彼时他尚在率兵征战,暂寄养于卫国公府,后因与青阳公主极为投缘,便落在那里了。” 太宗目光深邃望着前方,半晌不语,太常少卿不见指示,小声提醒:“陛下?陛下?” “哦,你回去吧,把她传进宫来。” “陛下,社尔将军说他目下病未痊愈,请求将养几日再入宫谢恩。” “朕说的不是社尔,是那个姓徐的丫头。” 这个“徐”字,太宗有意无意间咬得似乎重了些。 徐婉柔行至御座前,盈盈跪拜。 “臣女徐婉柔,叩见陛下。” “你不姓徐,你姓李。” 太宗死死盯着那个娇小的身躯,突然开口发难。 徐婉柔脸上却无半点惊惶失措,反倒嫣然浅笑,再次拜到:“陛下记错了,臣女被义父收养后,便随了他老人家的姓氏,确实姓徐。” 太宗眼神一闪:“朕的意思是,你义父立下大功,朕已赐他姓李,从此名李世绩。你既随他之姓,自然也该改姓李。” 徐婉柔笑容依然甜美:“谢陛下指点,臣女愚钝,确实如此。” 说着长身立起,整肃衣衫再次下拜:“臣女李婉柔,叩见陛下。” “李婉柔......” 太宗口中轻诵着这个熟悉的名字,神思逐渐飞远。 “你上次用这个名字见到朕的时候,才九岁呀。” “陛下,臣女没有这样好的福气,去年中秋陛下驾临卫国公府之后,今日是第一次再睹天颜。九岁那年,臣女尚且......” “二叔,有毒。” 太宗的喃喃低语,听在李婉柔耳中却仿若最响的炸雷,再也跪立不住,身子一晃歪倒在大殿上。 “陛下、陛、陛下......” 李婉柔浑身瑟瑟发抖,瘫在地上看着太宗,说不出话,也无法动弹,脸色煞白如纸,她万万没有想到这句话会再出于太宗之口。 太宗叹息一声:“那日,你父亲邀我过府饮宴,席间你装作追赶自己养的那只狸花猫,溜到我桌前悄悄说了这句话。我表面不动声色,实则心头大震,当即停杯不饮。也幸亏你及时提醒,我中毒不深,回府后虽大病一场,性命总算是侥幸捡回来了。孩子,你是朕的救命之人呐。” 李婉柔嘴唇不住颤抖,想撑着身体跪正磕头,胳膊却如同面条一样软绵无力,连续几下急挣不起,身边走来一个人扶住了她。 “孩子,不要磕头了,坐下说话吧。” 李婉柔凝神一看,抖得更厉害了:来人正是一脸哀戚之色的长孙皇后。 “陛下,皇后娘娘,臣女不是......” 她还试图挣扎,长孙皇后已经用力把她拉了起来,搂在怀中,轻抚她的头。 “孩子,不要害怕,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的婶母啊!这里没有外人,咱们自家人说说体己话吧。” 李婉柔这才注意到,整个大殿上除了一帝一后和她,竟连一个太监宫女也无。 太宗起身从御座边亲手捡起一只绣墩,走过来放在李婉柔身边:“坐吧,这终究是咱们李家的事,就由咱们李家人自己说开来好了。” 李婉柔惊魂未定在绣墩上坐下,嘴唇还在发紫,犹如身被严寒之中,止不住的微微发抖,长孙皇后爱怜的摸了摸她冰凉的脸蛋,目光转到了她腰上别的那柄团扇上。 “这扇子你一直带在身上?” “我、我只有这一件从家里带出来的东西了......” 李婉柔放弃了所有幻想,泪水挣脱眼眶,肆意流出。 长孙皇后长叹一声:“这柄扇子是你七岁的时候,你二叔带你去看元宵灯会那天,我买了送给你的呀。” 李婉柔泣不成声,无法应答,长孙皇后也不知说什么才好,站在身边不住抚摸她的头,脑中不禁忆起十年之前,那个总爱围着自己叫“婶母婶母”的小女孩。 沧桑巨变换、何处是人间? 太宗身形略显沉重的在李婉柔面前缓慢踱步。 “朕这些年总是在想,一场人伦惨变,多少骨肉相残?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这场悲剧能否避免?可是朕想了很多次、很多次,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结果。你有什么罪要隐姓埋名为人奴仆?你父亲又有什么罪要身死家灭?世人只看到朕身登大位风光无限,可是朕心里明白:无论朕做出什么样的旷世伟业,千秋万代的史书上,朕也会是个杀兄弑弟、逼父退位的暴君,名声比之前朝的隋炀帝,也不定能好到哪里去。” 李婉柔无意识的靠在长孙皇后身上,眼神涣散,似乎魂魄被抽离了躯壳,茫然听着太宗这番感慨,木无表情。 “思来想去,所有的罪业都是因为它。” 太宗猛然止步,半回身望着那张御座,神情落寞而无奈。 “这个位子,只有一个、它只有一个呀。” 太宗恨恨的顿足,拉过另一只绣墩坐下,长长叹息一声。 “去年在卫国公府,朕就猜到你的身份了,你去给朕送醒酒汤的时候,你以为朕醉了,其实朕一直在看着你,你的相貌太神似你父亲小时候了,朕一眼便即认出。你伺候朕喝下那碗汤时,知道朕是怎么想的吗?朕想如果汤内有毒,就只当是你当年在酒宴上没有出声提醒朕,朕把欠的这条命,还你就是。” 大颗大颗的眼泪,加速冲出了李婉柔的眼眶。 “臣女没有加害陛下之心......." "朕知道,朕当然知道,好孩子,你一直都是那个善良的好孩子,是朕对你不起呀。” 太宗凝视李婉柔的眼睛:“孩子,你知道为什么朕要赐你义父李姓吗?” “我义父的功劳......” “是,懋功确实功劳很大,凭他的功劳,赐个姓本也并无逾矩。但朕赐姓给他,却主要是为了你呀。” 太宗近前拉住了李婉柔的手:“朕和你父亲那一辈的恩怨,已经牵涉太多人了,已经造成太多无可挽回的恶果了,朕适才说过,你一个小小姑娘,又有何罪?难道就这样一辈子连堂堂正正的本家姓氏都再不能用了吗?朕知道,此举无法弥补你所受苦难之万一,但是朕...朕也只有用这样的办法,聊以自慰了。” 李婉柔无助的只是流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此时此刻,她又能说什么呢? “孩子,你师从药王孙先生,医术毋庸置疑,朕委你一事:从今天起,你照旧待在卫国公府,一切如故,但朕和皇后若生疾病,就由你入宫来诊治,你可愿意?” 李婉柔惊呆了,不敢答话,心里隐约已经明白了太宗此举的深意。 “因你兼着为陛下和我诊病的差事,本宫在后宫六局之外另设尚药局,封你为从六品司药,你平日还是住在卫国公府,无需来宫里当值,只听侯陛下和我的召唤。这样一来,虽然你客居在那里,但有了后宫册封的官职,就再没人能把你当作下人役使了。” 李婉柔看着语重心长的长孙皇后,还是说不出话来。 “怎么?孩子,你不愿意吗?” 李婉柔身子一软滑下绣墩,跪地叩头。 “臣女谢陛下、谢皇后娘娘。” “好孩子,快起来。” 太宗夫妇一人握着李婉柔一只手臂,把她从地上拉起来,太宗扶住她的肩膀,目中莹然有光。 “孩子,很多年都没有听你再叫过我了。” 李婉柔再次呆住,愣愣看着太宗,身子又开始发颤,双唇抖动,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算了,朕不为难你了,你随你婶母去立政殿,今天就陪她用个膳吧。” 太宗无奈放手,转身准备走向御座,背后却传来一个极细微的声音。 “二...二...二叔...” 太宗猛然转身,泪水已夺眶而出,冲上前把李婉柔搂进怀中,轻抚她的后背,大声啜泣起来。 “哎——好孩子、好孩子啊!” 长孙皇后也落下泪来,上前拉开了太宗。 “陛下,瞧你把柔儿引得哭成什么样了?快让她跟我回去吧,孩子一定饿坏了。” 太常寺,毡帐。 自从徐婉柔背宫里来的内侍带走,阿史那社尔就开始坐立不安,不住来回踱步,不时冲到帐口张望。 他当然不知道,在他如坐针毡的这段时间里,世上已经没有“徐婉柔”这个人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就快三个时辰了,社尔再也隐忍不住,大声招呼院内的卫兵。 “去帮我请少卿大人!” 很快,太常少卿就来到了毡帐。 “社尔将军有什么事吗?” “请大人引我进宫。” “这是自然,初定于三日后......” “不是三日后,我的身体全好了,现在就要进宫谢恩。” “现在?” 少卿目瞪口呆:“现在已是申时,按例早过了外臣觐见的时辰,社尔将军,要不明日本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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