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连番诘问,突利却无一语辩驳,只是喝了口酒,淡然道:“那是因为,我没有喝醉。” “殿下究竟何意?社尔军情如火,没时间在这里跟你打哑谜,如无他事,告辞了!” 社尔说着霍然站起,身子却没来由的轻轻晃了一下,头也有些发晕,他心中奇怪:自己不过喝了半壶酒而已,以他的酒量就算喝下三五壶也没事,今天为何如此不胜酒力? “既然你装傻,我就直说了吧。“ 突利也站了起来:“喝醉的人,是咱们那个颉利叔叔!” “你、你大胆!” 社尔伸手就要拔刀,身子却晃得越来越厉害,面前突利那张奸笑的脸,也变得扭曲起来。 突利施施然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举到社尔面前,模糊的视线里,社尔勉强看清了文书上的字迹。 授右卫大将军,封北平郡王。 “突利,你果然降敌了!” 愤怒的嘶吼中,社尔像一只翅膀中箭的雄鹰颓然摔入尘埃,无论他如何咬牙切齿,却连手中的宝刀都挥不起来。 突利背着手在他身边转圈:“社尔,你是个出类拔萃的人才,在大唐也会有光明的前程,何必守着那个行将就木的颉利呢?听我一句劝:降了吧,颉利能给你的富贵,大唐皇帝一样能给。” “闭嘴!你以为,我突厥净是你这样的软骨头吗?” 社尔浑身无力,怒斥突利之余,甚至抬不起臂膀召唤远处自己的军队。 “你说我是软骨头?呵呵,社尔,古人云,识时务者为俊杰;又云,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颉利待我刻薄寡恩,我不过是给自己挣一份更好的前程罢了。再说,如果我算软骨头,那他又算什么呢?” 意识消失前,社尔看到突利身后出现了一张令他惊惧万分的面孔。 “康苏密?连你也降敌了!” 可汗陛下的亲卫首领叛变,一切机密全被唐军掌握,可汗危险了! 燕,我的妹妹! 社尔眼前的世界,彻底陷进一片绝望的漆黑。
第15章 日落 铁山,突厥王帐。 几日内,这已经是王帐第三次迁移了。 堂堂突厥可汗,雪山、草原、大漠的主人,高傲的西域雄鹰,现如今竟成了无立锥之地的亡命之人。颉利可汗整整两天一言不发,望着红圈越来越大的地图,默不作声。 红圈是有唐军出没的地点,仅仅几天,几乎遍及突厥国境,他们连一处稳妥的后方都难找到了。 这却依然不是上天给突厥最沉重的打击。 日暮时分,帐外传来惶急的脚步声,来者走近帐门时摔了一跤,沉闷的身体拍击地面声震得颉利可汗心头一颤。 帐帘抖抖索索被掀开,斥候几乎是跌进了王帐,脸上带着泪痕,还未开口,哭声已自难抑。 “禀报可汗陛下。。。” “什么事?” 颉利可汗经历多场剧变,这时已经相对平静了。 “社尔将军、社尔将军。。。” 平静荡然无存,颉利可汗从毡垫上一跃而起,两腿却止不住发软:斥候这个样子,带来的绝不可能是社尔大获全胜的消息。 果然。 “社尔将军奔袭马邑扑了个空,听闻唐军攻占襄城,星急火燎率军回援,路上、路上。。。” “快说,路上怎么了?” “回援路上社尔将军遇到了突利可汗,未知他已经降唐,不察之下中了他的奸计被擒。突利逼迫社尔将军随他一起降唐,社尔将军誓死不从,他、他、他。。。” “他怎么啦!” 颉利可汗嗓子完全嘶哑,失声狂吼。 “社尔将军他。。。拔刀自刎了!” 帐内突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颉利可汗仰天望着帐顶,面色灰白形如石雕,他吃力的转动脖子,想再问问斥候社尔身死时的详情,双唇像是被寒冷的天气冻住,无论如何也张不开;他想迈步向斥候走去,左腿艰难的挪了一尺,右腿却完全不听使唤,像根木桩一样轰然倒下。 “可汗陛下!快来人哪——” 斥候心胆俱裂,拼命呼喊,帐外第一个冲进来的,是去给颉利可汗取晚餐的阿史那燕。 自从转进铁山后,燕一手包办了颉利可汗的饮食,每餐亲自去膳房取来,盯着他吃下去。她知道可汗毫无胃口,但是她不能看着他垮掉。 可汗在,突厥就在;可汗有个三长两短,突厥就没了,她的家,也没了。 动作麻利的抱起可汗的上身,燕一边按压他的人中,一边对吓得不知所措的斥候吩咐道:“快去取杯水来!” 斥候答应一声转身要走,却被燕叫住:“等等,这张弓。。。哪儿来的?” 斥候身背一张古铜色劲弓,这张弓燕从小就无比熟悉,她还无数次拉开过它。弓是她父亲传下来的,现在的拥有者是阿史那社尔,她的哥哥。 社尔外出征战时,此弓从不离身,它怎么会出现在一个普通斥候背上? 斥候再次跪倒,声泪俱下:“公主殿下,社尔王子。。。归天了!” 扑通。 燕的身子软绵绵扑倒,倒在昏迷不醒的颉利可汗旁边。 深夜,王帐帐顶被一条白色布帛缠绕,巨大的火堆照耀下,来自阿史那部的将士们眼含热泪,绕着那张古铜色长弓转圈,不时有人举起手中的小刀,在自己脸上割一刀。 他们是在用嫠面这种突厥最隆重的葬仪,送别本部落首领阿史那社尔。 帐门外,颉利可汗木然的看着这一切,他身边的阿史那燕同样木然的在看着夜空。 小时候,她最喜欢缠着哥哥带她到鄂尔浑河边去看星星,看着看着,社尔就得抱着熟睡过去的燕返回部落。 天上的星星,还是小时候看的那几颗。 但身边,却永远不会再有哥哥温暖的怀抱。 听到身边发出的呜咽,颉利可汗默默把燕揽进怀中,轻轻抚摸她的头,细声说:“燕,有件事,你一定要做到。” 燕抬起朦胧的泪眼看着颉利。 “你哥哥现在变成了天上的星星,父罕早晚也会是的,我要你答应我:就算有一天我们都不在你身边了,就算连我们的大突厥都不存在了,你也要活下去、一个人活下去、坚强的活下去。” “只要你还活着,我们的大漠飞燕还在,突厥就还在。” “父罕和你哥哥,会在天上看着你,看着你好好的活着。” “这是可汗的命令,也是父罕的请求。” “你听到了吗?” 。。。。。。 “父罕,我听到了,我答应你,不管将来发生什么,我都会勇敢的活下去。” 李苾这些天心绪不宁,经常在城头上一站就是几个时辰,痴痴地望着远方出神。哥舒凯也不敢问,只好在旁陪着她,作为李苾的新任亲卫队长,他非常尽职。 除了寸步不离守候,哥舒凯还有件要务:每日寅时到将军府取来当日军情塘报,李苾醒来便要看。 战事激烈,塘报往来极其频复,近来已由一日一发变为一日两发,哥舒凯每日申时还得再跑一趟。 李苾左手握着塘报,右手握着那把突厥小刀静立城头的身影,已成肃州一景,龙武卫众军士无不为之侧目。 原本他们这些大男人还觉得一个女子关心上阵打仗又有何用?可听到当初去边境接应李苾归来的兄弟绘声绘色讲起当日情状,又不约而同感佩这个皓月般美丽的女子竟是不让须眉。 他们这些边关守军不知道的,当年中元节,十四岁的李苾在太宗夫妇微笑示意下,端坐长安城头抚琴一曲《高山流水》,惊艳了城下围观的长安居民。 那日之后,“长安皓月”之名不胫而走。 肃州是边镇,找不出古琴这种风雅之物,否则哥舒凯绝不怀疑苾姑娘早就在城头弹奏一曲了。 这天的哥舒凯有些担心,寅时看到塘报急奔上城的李苾显得格外不安,一反常态的在城垛间往来踱步,全不见往日的沉静。 “哥舒凯,什么时辰了?” “苾姑娘,申时初了。你今日还未用朝食呢,是属下帮你取来,还是姑娘回房去用。。。” “塘报到了没有?” “啊?” 哥舒凯一愣:“属下这就去看看。” “不必了,我自己去!” 李苾衣袂一甩跑下城楼,留下哥舒凯在那里发呆:苾姑娘今天怎么了? 当他的目光扫见李苾放在城楼上的塘报,明白了——想必是卫国公战事不利,苾姑娘担心了。 哥舒凯轻手轻脚上前拿起塘报偷偷翻阅,初时看着眉开眼笑,几乎要振臂挥拳,看着看着,脸上狐疑之色越来越浓:这是怎么回事? 唐军哪里是战况不利?简直势如破竹!突厥王帐被逼得一退再退,从定襄退到碛口、又从碛口退到铁山,现在干脆退去了阴山。颉利可汗穷途末路之下,已遣使前往长安求和,甘愿举国内附归降大唐。 这场仗胜利在望了! 可是为什么明明是我军即将获胜,苾姑娘的表情却那般凝重? 哥舒凯端着食盘走进李苾房间,把盘子小心放在桌上,看着窗边手持塘报对天发呆的李苾,轻声说:“苾姑娘,请用饭吧。” 李苾恍若不闻,视线动也不动。 “苾姑娘,你一天没有吃东西了,万一身子垮了,属下如何向国公和夫人交待?多少吃一口吧。” “哥舒凯,阴山你熟悉吗?” “熟悉,属下少年时曾多次随族人去那里行猎。” “去收拾一下,亥时末在北门等我。” “属下遵命。。。姑娘你说什么?” “我说的不清楚吗?” 哥舒凯忽然感觉自己坠入了冰窟:这位活祖宗要去阴山? “苾姑娘,你究竟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你想不明白?” 李苾转过头,冷冷的看着哥舒凯。 “那个。。。年深日久,阴山的路径属下已然忘却了。” 李苾的眼神骤然变得凌厉起来。 以前看见李苾这种眼神,哥舒凯屁都不会再敢放一个,那意味着这个姑奶奶动怒了,再违逆她的意思绝没好果子吃。可是今天,哥舒凯一咬牙,扑通跪下了。 “苾姑娘,无论你如何处罚属下,即使一刀把我杀了,这次我也不能答应!” “你不敢去?”李苾冷冷的问。 “不是属下不敢去,阴山是突厥王帐所在,如今他们正处穷途末路,势必丧心病狂,姑娘去那里实是九死一生。属下拿这条命报效卫国公大恩绝无二话,可如果让姑娘以身涉险,哥舒凯就百死难恕了!” “他们就算发现了我也不会怎样。你大概还不知,突厥已向朝廷请降,我好歹是大唐皇帝钦封的郡主,他们敢在这种时候把我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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