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玛尔指着这个小孩,冲着安之,嘴角扬起轻佻的笑: “这个孩子,你们安家也不要吗?这可是流着你们安家的血的。” 安之看了在她面前畏畏缩缩的安可一眼,没说话,挥了挥手,司机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发动了车子,于是留下给特玛尔的只剩下了尾气和空白。 特玛尔嘴角的笑没能留住,踩着高跟鞋的腿有些不稳,晃了两下,一旁的安可立马握住她的手,满脸忧虑: “妈妈,怎么了?是爷爷奶奶……不要我了吗?” 特玛尔眼睫垂了下来,不太想去看这个和安之在眉眼间有神似的孩子,只是违心地说道: “怎么会呢,没关系的,我们只是……搬了个家而已。” 对啊,我们只是搬了个家……而已,一切都没有什么改变。 —— 但是这是不对的想法,因为一切的确都是有改变的,至少她再也不想面对那个孩子,至少她和斯提又恢复了原本的关系,至少她一下子打开了已经戒了许久的食欲。至少……她终于看不见安之了。 只有每个月账户上的钱在不断增加。 她好像也过成了那种死了有钱伴侣的年轻寡妇的生活,只是声色犬马、醉生梦死,无论是朋友,还是孩子,都渐渐离她远去,或者说,不是她们想要离她远去,而是她,她亲自将她们给推开了。 只要看见那个孩子,心里就会感到疼痛,所以将全部都丢给了斯提,自己前往灯红酒绿之处肆意放纵,忘掉一切。 但是偶尔,却抵抗不住汹涌的想念,悄悄地去看她。 特玛尔还记得,安可高一那年,斯提去帮她开家长会的时候,其实她也悄悄跟了过去。 她看见了安可,也看见了在她身旁,用着隐蔽的、炽热的爱慕视线看着她的兔妖。 那只兔妖,她曾经见过的,是那个从来不敢抬头看自己的孩子,却敢在隐秘的角落暗暗生出爱意的藤蔓,将安可的全身都紧紧纠缠。 她有些害怕那样黏稠的眼神,只好将眼睛挪开,灰溜溜地又滚回了车上。 她坐在驾驶座上,大脑被昨夜的宿醉搅和得混乱无比,可在那样的混乱之中,一个念头却清晰无比地冒了出来:安可要怎么样才能获得幸福呢? 这个孩子经历了太多她不该经历的,体会了太多她不该体会的,她又该怎样,才能去拥抱爱情,而不是逃避爱情呢? 疲惫的魅魔将额头抵在方向盘上,酒精麻痹过的心脏又一次开始抽痛。 她到底是对不起谁呢?到底现在是对谁在感到愧疚呢?是安之?是斯提?还是…… —— 孩子是吞噬母亲的血肉生长起来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好了。 因为我就快要死去,就快要结束这滑稽可笑的一生。 所以,安可,你要是能变得幸福起来,就好了。
第61章 遗像 春日回来了, 安可的母亲走了。 特玛尔死在了春花烂漫的四月。 黑白色的灵堂外,娇艳欲滴的鲜花巧夺春色,争奇斗艳地吸引着春的驻足。 安可站在那张笑着的遗像前, 心里不无唏嘘。 结果最后不是还办成了最普通、最简单的模样吗?就连这张遗像, 都正经得让人有点想笑。 抬首望过去, 来吊唁的人不少,大部分都是安可不认识或者仅仅有着略微印象的人,他们面带悲色,低声交谈, 足以见特玛尔人缘怎样。 安可就那样静静地待在灵堂内, 没有人来打扰她,白靡揽过去了几乎可以说是所有活计, 这场葬礼与其说是安可帮她的母亲办的,不如说是白靡帮特玛尔办的。即使是现在, 白靡也依然在尽职尽责地同来吊唁的客人交谈, 以至于无人能够看到在阴暗角落之中的安可。 安可抚上那棺深红色的棺木,棺木中没有特玛尔的尸体,到了后期, 她的身体干瘪得就像一个被吸干了水分的核桃仁一样,她当然不敢仍由那种样子出现在世界上, 即使没有人在注视着她。 所以留在棺木里的,只有她的骨灰盒,还有一两个老旧的、安可从来没有看她戴过的首饰。 安可看着那层深红,思绪都仿佛快要被其吸入。 —— 她也算是做到了很多孩子想而无法做到的事情,在母亲的最后一刻陪在她的身边, 但是她和特玛尔的距离又是如此遥远,遥远到她看她的眼神都怜悯得像是在看一个身患重病的陌生人。 “小安可。” 特玛尔的眼睛已经彻底失去了视物功能, 只能在模模糊糊的光影之间,看见安可的些许踪迹,所以她开口了,干瘪的唇一动起来,大大小小的凹陷都在脸上出现。 即使如此,她还是笑了: “对不起。” “在自己死之前,只想说这个吗?” 寂静无声的世界里只剩下了她们二人,医生早就宣布了无力回天的死亡诏书,这只魅魔,如今就是在这个世界之中独自等死。 安可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眼睫低垂,不去看那张失去了往日风华的脸,只敢看她枯瘦的、没有血色的手。 特玛尔一定会生气的。她这么想道。 她还记得,特玛尔第一次大力推她是在她八岁的时候。那时候她没能乖乖听话早早上床,反而是在凌晨特玛尔摇摇晃晃回来的时候凑了过去,问她去了哪儿。 但特玛尔只是将她推开了,幼小的孩子第一次被母亲推倒在沙发上,脸上尽是不知所措。 她听见特玛尔用带着哭腔的声音低低地说:“别看我。” 后来她在光线中不小心窥见特玛尔的脸,上面全是红痕和伤口,也不知是寻欢作乐的对象太过粗暴,还是酒醉归来不小心摔到了。 魅魔一向是爱美的,所以特玛尔一定会生气吧,自己看到了她这副模样。 安可握紧手心,她现在倒是希望特玛尔能多少表现出一点生气的样子,然后让她出去。 但是特玛尔没有,她还只是轻轻笑着,用苍老的声音说着话,就像是老人在火炉旁低声讲着自己过往的故事一般,任谁现在来看,但不会觉得,她不过四五十岁罢了。 “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小安可你,人总是要到死的时候才能明白有些道理,小安可你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莫名其妙地被我、被斯提,还有被安家,都打上了不该出生的烙印。” “对不起,小安可,如果我能早一点放下,早一点面对你,早一点担负起当母亲的责任,你说不定——说不定能有更幸福的人生。” 特玛尔没有转头去看安可,她只是呆呆地看着面前白色的天花板,安可却能清晰地看见她眼角落下的泪。 浑浊,太过浑浊了,就像那双不再闪耀出紫色光芒的眼睛一样浑浊。 “……事到如今,要说的就是这个吗?” “是啊,如果不说出来的话,我的心会一直不好受的。” “但是说出来了,又能怎么样呢,过去无法改变,该是怎么样,就会是怎么样。” 安可声音低低,里面没有愤怒,只是悲伤,极细小的悲伤,从未被她放下的悲伤。 如果要她说,她没有一点恨特玛尔,恨斯提,恨安家,那必然是不可能的。 她恨,她当然恨,她一定要恨所有把自己塑造成这副模样的人,不然……不然不是只能痛恨自己了吗? 特玛尔有一瞬间的沉默,安可几乎以为她的呼吸已然停滞,但是没有,在微不可察的几次呼吸之后,她终究还是努力让自己开了口: “我只是……想要说而已,至少能让你知道,我确实……做错了,所以,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不是你的错,尽管怪罪到我身上来吧。” 安可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 “我……很好,没有什么要怪罪你的地方。” 她健康地长大了,没有危害社会,没有中道崩殂,有了一份自己的工作,有了自己的生活,甚至还有了……恋人。 这样难道还不算好吗? “嗯。” 特玛尔的声音里带着浅浅的笑意,她已经不知道多少年有这么开心过了,魅魔在面对死亡时往往过于惊恐,但她却反而觉得有种解脱之感。 “你很好,比我要好得多。” “小安可……我能,再听你叫声妈妈吗?” —— 春季已然到来,花枝绽放的声音如此澎湃,甚至盖过了冬日在指尖融化的声音。 特玛尔死了,失去了呼吸。 安可看着白色的布盖上她的脸。 那张脸曾经被多少人爱慕过、抚摸过、亲吻过,如今却也只能在火焰之中化作尘土。 白靡半抱住她,眼睛里是不加掩饰的担心和抱歉。 她在抱歉什么?抱歉看到了自己母亲的死相吗?安可不知道,于是安可踮起脚尖,捂住了那双赤红色的眼睛,说道: “走吧,我们一起,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这一次,安可没有说谢谢,因为往后的日子还很长,长到一座大洋的沙砾都无法填满时间的缝隙。 —— 这一边,葬礼终于结束,刚刚还拥挤的大厅已然变得稀稀拉拉,只剩下零落几个人还不愿意离开,白靡呼出一口气,举起胳膊伸展筋骨。 一只手悄悄地握上了她的小指,撒娇似地纠缠着她,白靡心头一跳,回眸看去,结果被吓了个不轻。 安可站在她身后极近的位置,见她回头,若似无意道: “你晚上想吃什么?” “……你定吧,我都可以。” 受到的惊吓到现在还没缓过来,白靡只感觉自己胸口砰砰直跳,心脏像是都要跳出来了一样。 安可唇角勾起: “我回去做点什么吧?” 明明本来是为了躲避安之才住在白靡家里的,现在安之不来烦她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也就没搬出来,直到现在还维持着和白靡的这种关系。 “会不会太累了?要不还是出去……” 白靡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安可用指封住了唇,她靠近她,淡淡的紫色光晕在眼睛里氤氲: “我想做。” 白靡脸颊发红,只得点头,那一双秋水似的眼睛看着安可,说不出的可怜劲在里头。 安可唇边的笑意扩大,她抬起身来,不经意看了一眼室外,于是那抹笑意便瞬间,又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厅外的马路上,一辆黑色的豪车缓缓启动,就好像从未出现在那里过一般,溶进了春日阳光的阴影中,再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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