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儿不免羡慕。 奈何无论如何,总是于鹿蹊无缘。 好在她可以起舞,可以写诗,谁说情爱是人间唯一的契合?落墨赋章,起笔落笔,一番心情开阖在史书中,亦是圆满。忆起方才,三品善才李殊儿舞《起龙吟》,自己起舞的时候,一颦一笑,一步一展,都是那样行云流水。 殊儿笑道:“明珠姐姐,伸在她衣裳里的手还不退出来吗?偏要当着我这个小姑娘的面儿白日宣淫,我多好一个人,都生生被你们教引坏了。” 却不想,夜明珠的重点放得甚是清奇,她认真道:“如何使白日宣淫?深夜入这明日局的。” 纵横挑眉:“那你便有理由对我这样了?明日局里,可是青天白日。你且看。”言罢,伸出白皙玉指一划,指了指明日局中李殊儿坐的庭院,当真是日晌起来的时辰。 殊儿也笑,一时三人都轻松好几分:“得了,纵横姐姐,我也救不了你。既然反抗不了,那姐姐就好好儿享受罢。” 纵横美目茫然地睁着,原本顾盼神飞的面孔此时无奈得很。她咬牙道:“好哒,我真是好开心呀。你们看我,满脸都写着愉快。” 且看回这明日局。李殊儿二十六岁时,年纪自然是不小,仍旧待字闺中。她未曾嫁给顺阆,也未曾嫁给鹿蹊,只自己潇潇洒洒地过日子。上朝、沐休、写诗、编舞,孑然一身倒也过得丰富。 只是宋佛镇的李家掌柜和夫人着了急。膝下女儿争脸争到凤翎城,那可是皇城脚下,怎么反倒不嫁人了?许多殊儿手下的人,要巴结她,给她爹娘请安送礼的。也有送年轻公子讨她欢喜的。殊儿心里只想嫁给鹿蹊,便不曾收下旁人。 家里给她安排了不少门当户对的公子,殊儿一概婉拒。后来实在拒绝不了,她直接失联。一催婚就跟家里失联,一催婚就跟家里失联。追到凤翎城问教坊人去哪儿了,小婢女恭恭敬敬地回:善才向圣人告了长假,赴敦煌寻九天琵琶去,此刻像是该到了西域。少则三月,多则半年。请二老安心等候。 这却有什么法子?只得等她回来。三四个月后李殊儿骑着骆驼从敦煌回来。良久,那里不催,这里不嫁。倒也安安稳稳。恰到年关,夫人实在是忍不住,这个不知死活的丫头,只知道跳舞,你何时生个外孙子给为娘抱一抱? 李殊儿垂首恭敬听训,满面羞愧,道:娘亲说的是,女儿年后便嫁人。夫人这才转怒为喜,满心欢喜过年。守岁后,李殊儿归凤翎城。不用说,这一回活活失踪了半年。 虽说父母催促得急,他们转念一想,殊儿当真不嫁人,也没什么妨碍。朝廷给这三品善才月月几千斛的俸禄,够她顺顺遂遂活到老。又愁什么呢? 那便死了心,不再三令五申催促。 这边李殊儿却嫁人了。 嫁的是当朝名画师雲桴子。赭墨作骨,妙笔生花。 他擅作画,她爱赋诗。他写书法,她舞鼙步。 洞房花烛里,殊儿觉得熨帖得很。她嫁给雲桴子,不是因为她想要嫁出去,而是因为她想要嫁给雲桴子。 她又爱上了雲桴子,便如从前挚爱鹿蹊。 此后的日子,自然少不得画眉深浅入时无。每日晨起,两人互相唤醒对方,不许再睡了,到时辰上朝了。上朝路上,殊儿会蓦然吻他,然后跑出老远,等他追过来。雲桴子笑弯眉眼,说,李殊儿你等着罢,明儿看我把你画成何等模样!殊儿回嘴道,由着你画!退朝后,两个人相互吐槽皇帝老儿今儿怎么这么能说,让咱们站了两个时辰。然后欢欢喜喜去吃宵夜去,他知道她喜欢茯苓糕,她知道他中意芭蕉茶,两个人常常在酒肆中彻夜长谈,谁也不愿意归家。 沐休假中,李殊儿起得晚,被雲桴子画了一脸虫蛇毒物。第二日,雲桴子收藏的金石印玺都寻不到了,回首,却见她笑吟吟说:亲我一口才能还给你。 便如此,走过春日杏桃蒸粉,夏日灰荷扶藕,秋日金桂添茶,冬日,不曾到冬日。因为仙南国东征,凤翎城破,舞榭歌台鎏金宫阙都成了昨日繁花。 雲桴子道,你我虽是盛世文臣,挥墨作画,披霞起舞,却并非贪生怕死之徒,此后我守在御画馆,拼死也要护住前人呕心沥血之作。 彼时,圣上携后妃出逃南下,临去时安排凤翎城的文臣避往真腊国,待战火烧罢,再入朝做官。如此虽可保臣子等的身家性命,那些金石字画却来不及搬运。 雲桴子爱画如痴,倘若前人藏品落入敌手,倒不如直接杀了他。 殊儿骗他,说,自己已启程赴真腊国暂避。其实她藏身教坊,护着那些琵琶、乐赋、宫曲。她一袭红纱衣,不绾青丝,来来回回走在此处。这里,是她生生弹穿的焦尾琵琶,那里,是她无数次摔下来的梅花鼙鼓,南陌,有她写过的《起龙吟》舞步,东阁,摆着一件件锦缎织就的舞衣罗裙。 怎么能走?唯独鼓上起舞时,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李殊儿,那个一直想要成为的李殊儿。况且,就算这些能放下。她的心上人还在御画馆凭借血肉之躯守着。 叛军攻占皇宫时,正是深冬最寒冷的时节。将军粗鲁地踢开朱门,见李殊儿神色澄明,着红衣,抱琵琶,怔怔坐在水塘边,青丝逶迤落地,仿佛是愁绪剪不断。 将军从不怜香惜玉,见她不行礼,大步踏过去便是一巴掌,“你是谁?” “元襗十六年,圣上亲封三品琵琶善才,东教坊之主。” 原来是个弹琵琶的女官。将军正想随手一刀了结了,却被属下劝住,这便是鹤帷国那龙吟一舞动天下的善才,听闻她舞技鹤帷国上下无人能及,何不留下一条命,军爷一路东征疲乏,看看歌舞也好。 只是不知道这女官可愿为叛军献舞? 将军抽出瑜柄宝剑,不耐烦地问她:跳不跳?不跳此时便带你去阎罗殿。 李殊儿搁下琵琶,淡淡道:任凭军爷差遣。 她被叛军带走后,连夜写下三十多封家书,有的是给爹娘的,有的是给雲桴子。吩咐贴身侍婢,每隔几个月送出一封,要让他们都以为她还安稳。等实在瞒不住的时候,便只有听天由命了。 此去永无归期。途中她披着大红斗篷,怀抱琵琶,让人想起出塞昭君。胡风似剑锼人骨,汉月如钩钓胃肠。魂梦不知身在路,夜来犹自到朝阳。 关山路远,朔风拂面,吹乱她的青丝,她还那样年轻。不过二十八岁,而立未至。她想起,小时候,爷爷骗她吃鱼,雪白的鱼肉躺在碗碟中。爷爷的喉结犹如一只枯败的核桃,眼眸慈祥却浑浊。幼年时鼓起勇气,在酒肆吃完一碟茯苓糕,便上梁山一般打折起包裹,不顾一切前往凤翎城。后来哪怕回乡,也未曾吃过茯苓糕。总想着以后,其实未必有以后,岁月从不怜悯。想起年少时不愿看账簿,和爹爹偷奸耍滑,斗智斗勇。娘亲催她嫁人,一壁旁敲侧击,一壁威逼利诱。她爱过的鹿蹊,有了新的、值得珍惜的日子。她得到的雲桴子,总是偷偷画她起舞的模样。还会摘下朱红的芭蕉花插在她鸳鸯宝髻上,她回首,看见他的时候,笑意从心窝涨潮到唇边。 这便是她的一辈子。 她的确喜欢跳舞,却不喜欢为敌军跳舞。特别不喜欢。 可她还是跳了。《起龙吟》风骨难得,大气磅礴,军营上下闻之皆醉。后来,庆功之宴上,她被将军命令起舞,毕竟所有人都期待——俘虏之国的女官跳天下独绝的舞,会是怎样的风流光景。营地有数只鼙鼓高举,李殊儿着凤尾鸾袖的红裙,赤足间系了流苏铃铛,裙袂翩翩倒像一只火烧出来的神雀。她高举琵琶,雪一样的臂膀半隐,还有几痕被虐打强.暴出来的痕迹。可她不在意,等的便是今日,她想起自己初到凤翎城那几年,恍然大悟,原来一个人只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能够忍受一切。 袂袖足有二十爿,爿爿红芍潋滟,犹如火焚琉璃。 月髻结明珠,璎珞飞仙鹭。 榴云生杏颊,辰星入眸目。 金冠牡丹缠,玉穗蕊中吐。 低眉比嫦娥,颦笑欺神姝。 额间画斛梅,瓣唇匀檀雾。 重山为蛾黛,湘水作秋凫。 旋身出宫廊,瑶琴随鼙鼓。 纱灯连十里,佳人折袖处。 《起龙吟》需要芙蓉双剑。自然,叛军是不会让她把剑带在身上的。殊儿也不在意,将军心驰神荡时,她蓦然腾身自鼙鼓上落下来,护卫顿时警觉起来。李殊儿冷笑,妩媚双眸的光泽简直是囚中猛兽、锐利刀锋,敌军从未见过有哪个女人拥有这样的狠戾。她腕上拔出一柄薄刃匕首,取了将军性命。琵琶反弹,最后一声残音戛然而止,余音袅袅,千回百转,有始有终。 原来,刀刃不藏在身上,而是被她藏在腕肉中! 宴上顿时离乱起来。鲜血喷涌,溅在她面颊上,是她此生最艳的一抹妆。李殊儿目光逐渐桀骜,扬手拨下鹿筋五弦,权作武器。她苦练琵琶八年,自然弦起弦伏任她调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轻易取了身侧几个护卫的性命。 “不用剑,也有琵琶弦。” 她还是个怕疼的小姑娘。在更多的羽箭射中自己之前,以弦刎颈。殁。红衣如牡丹。 这一出明日局,也结束了。 夜明珠温柔笑了,顺手搂着纵横的腰,让她倚在她柔软的雪脯上小憩。方才虚空里义无反顾的红衣女子,怎么也无法与眼前这个青涩小姑娘联系在一起。两种选择,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李善才为家国捐躯,着实可叹。” 李殊儿托腮,趴在桌子上,忽然如梦初醒般,唤早早来到的掌柜再上一碟子茯苓糕。 许久之后,她才道:“多谢。多谢二位。” 纵横舒舒服服地躺在美人身上,目光落在李殊儿身上,笑道:“都看完了,走与不走,各有欢喜和惆怅。怎么选,殊儿你自便罢。” 是活二十八年,昙花一现、绚烂顺遂;还是活上它圆圆满满五十年,奈何意难平、心不甘? 殊儿是被今夜深深震撼到了,还是说不出话来。 可以安逸,可以显赫。奈何两难全。 纵横又笑:“好好儿想想,选出你真正想要的来。不急。” 殊儿一笑,仿佛是释然了:“姐姐,我想要的,从来没有变。我就是想跳舞,想写诗,想鹿蹊,哪怕是前路艰险,那又如何?想要就是想要。有人陪我颠沛流离,自然是好,可是没有的话,我一个人也能走。单枪匹马又如何?只要我去闯,早晚博一个心满意足。争取到我想要的自由来。无所谓。我已经做好和这人间交手的准备啦。要是它想给我一巴掌,我就跳起来,和它击个掌!” 言罢,伸出白嫩嫩的小爪爪,犹沾着不少茯苓糕屑末。看起来可爱得紧,偏偏她眼里又是那么坚定。盛世壮阔,怎甘平庸。
41 首页 上一页 27 28 29 30 31 3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