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再开口,宁安想都没想,答应了下来。 “请个假,我请你喝夜茶。” 凌晨两点多,按古时候,丑时已至。 书房的灯打开,烧水壶里的水还没沸腾。慕长洲才洗过脸,下巴上挂着水珠。 宁安披着件长毛衣,盘着腿坐着。 谁也没有说话,慕长洲的动作轻柔,点了一炉香,在一缕轻烟绕梁的时候,温壶泡茶,动作娴熟,气定神闲,在不经意里,透出主人此刻的自在。 一小块方柄放进茶壶中,摇香之后,注入沸水。 宁安本想着,既然焚了香,是嗅不到茶香的。 然而茶盏递入手中,微烫的触感来不及细细体会,茶汤幽若兰的淡香在焚香的间隙,融入了呼吸。 浅淡之间,直抵心脾。 “小心烫,再等一等。”慕长洲长舒一口气,从手腕上取下皮筋,将脑后的碎发扎了起来。 静默的小小房中,雨夜起的遐思和梦里轻易得来的幸福,辗转反侧而来的忐忑,渐渐淡了下来。 慕长洲不是没给她泡过茶,只是这么正式、从容,还是第一次。连那个茶叶也是第一次见,也不知道一小块贵不贵。 “奶奶是很喜欢喝茶的,讲究或不讲究,都有各自的喝法。总之每天起床,先烧水泡茶。”慕长洲目露追忆,也盘膝坐着,看了看宁安,笑着问:“你想听么?” “很想听。”宁安自己都不知道,这三个字说起来,有多温柔。 “我是被父亲遗弃的。他来到了村庄,母亲瞎了眼,看上了父亲,和他好,有了我。结果害了自己产后大出血来不及送医院,也害了我。奶奶是住在隔壁的邻居,也是村里学校的校长,听到婴儿的哭声,救了我,收养了我,拉扯着我长大。”慕长洲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语调甚至很轻松,“我跟着她姓慕,在她膝下长大,打小就知道我是她从隔壁捡回来的孩子。但有没有血缘,又能怎么样呢?” “我们家的院子挨着条河,夏天在河里游泳撒欢,摸了鱼回来,奶奶会给我熬汤喝。到了冬天,炉子上坐着茶水,也会有自己家打的糕,蘸白糖吃,甜滋滋的。”慕长洲抿了口茶汤,“那时候,喝的是最普通的茶叶泡的茶,苦涩很久,才能品出回甘来。” “我知道自己的生父是城里人,有权有地位。他在村里搞大了女人的肚子,却懦弱得逃跑,还得追去的老人惨被撞死,也浑然不决良心亏欠。后来他结婚,娶了个城里的大家小姐。这些都是村里人的闲言闲语,我总会知道,奶奶不让我在意。我更知道,想要走出小村子,得有个很优秀的成绩才好。”慕长洲看着宁安,眼底只有讽刺:“听说我的生母,并不是个聪明的女人,甚至有些口吃,只是长得很漂亮。而我,只是自小耳濡目染,学得早,有奶奶一直开小灶而已。” “可你的确是,也一直是年级第一,高考成绩在全省一骑绝尘,我望尘莫及。”宁安小声反驳她对自己普通的评价。 “或许吧?也都过去了。”慕长洲捏了捏她的鼻尖,接着说:“后来,十三岁的时候,奶奶开始生病,她知道自己活不长,跟我讲过,如果生父要接走我,不要拒绝。我想,十三年了都没有出现过,是不可能出现的,才答应了她。奶奶没撑够一年,就闭了眼。不过她走得很安详,没受什么罪,我心里难过,但也受得住。” “没想到他年纪大了,一直生不出来孩子,一查竟然是弱精,夫妻俩折腾好些年也没办法。后来千方百计拿了我的头发去做了亲子鉴定,如获至宝。”慕长洲讽刺了一句,表情难以捉摸:“他不知道,奶奶走之前,已经给我联系好了高中,早就安排过了,只等我初中毕业。所以我和他谈条件,第一我不改姓,第二还是去那所学校,他不能干涉我对学业的选择。” “他答应了,我才迁入他的户口本,名义上是父女,实则大家相处井水不犯河水。我当他不存在,他却有补偿心理。但补偿与否,与我又有什么相干呢?”慕长洲冷笑了起来,“所以,高一我就知道,他只是我的一个跳板,我不会把他作为依靠,我必须走出去。他想到国外烦我,走程序是件很麻烦的事。只要离开了,我大抵能真正自由。” 宁安再也做不到表情管理,问:“所以……你对一切,漫不经心。” 慕长洲心里是抱歉的,面上毫无动容,点了点头承认:“我问过校长,他说,只要能一直是第一,我可以直接出国,也可以选择我想去的学校,再出国学习。” “后来,我顺利出去了,他很生气,认为我不尊孝道,忤逆长辈,不肯再出任何费用。可我本来也没想过他会给我钱,再说奶奶是给我留了钱的,虽然不多,但支撑个温饱,也能撑一段时间。”慕长洲一口气喝了一满盏,很痛快的样子,带着报复成功的痛快:“直到我扎根,挣到钱了,生活也过得很不错,他开始后悔了。” “他和妻子都生了病,病程进展很快。我觉得是借口,所以没有理会,直到他俩一前一后都死了。”慕长洲示意宁安喝茶,从容地注水出汤,嗅着茶香,像是在说一场默剧:“所以我回来了,处理他们的后事,将留下的几处房产卖出,顺便回老家了一趟。” “那边建设成了自然公园,在征收宅基地,我回去签了字,办完了手续,只等他俩的遗产处置。”慕长洲歪着头看过来,无奈地笑:“你就出现了。我提醒过你,你这只兔子还要撞上来。”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当时,我没有撞上去呢?”宁安红着眼,根本品不出茶水的滋味来。 “不知道。”慕长洲坦承:“那天我会去,也是个意外。如果当时没有见过面,我不知道这次和你见面会怎么样。” “那又怎么样呢?为什么要如果?”慕长洲伸出手,抹去了那几滴泪珠:“平安夜,你上台吻我,虽然是意料之外,但我很开心。” “宁安,你没问过我这些年有没有想过你?答案是有的。”慕长洲抿着茶汤,兰香深远,汤感甜润,她低着头:“但是我的事情太多了,直到那次回国前的一年,才有了闲暇、收入也上来了,有了空隙喘气和思考。” “别想那些了,以后就只看以后。”宁安靠了过去,抱着她的胳膊握住她的手,“慕长洲,以前你有奶奶,以后你有我的。中间的这些年,你能偶尔想到我,这就很好很好了。” 雨声绵延未绝,书房里安静了许久。手背上点点滴滴,宁安坐直了身体,在慕长洲的唇瓣里,尝到了茶的滋味。 不苦不涩,淡淡的香气,凉润了心神。 29.春水泡梨花(29) 春水泡梨花(29)清水 后面的日子打了个颠倒,宁安顺利融入管理层,工作步入正轨,也不需要加那么多的班。反倒是慕长洲,忙的飞起,回到家里也在电脑前坐着,废寝忘食干劲十足。 私下里,宁安和Easter约了两次饭,商业吹捧了好几轮,也旁敲侧击知道了一些事。再见到慕长洲,宁安从床上爬起来,半透的薄纱睡衣,环住慕长洲的脖颈,抛了个媚眼:“Zhou!求包养!” 慕长洲接住了人,脑子还没跟上,踩掉了鞋,直到坐在沙发上,才反应过来,无奈:“Easter跟你说了什么?” “该说的不该说的,我的好闺蜜都说了。”宁安也忍不住,笑了出来,想从她的腿上离开,又被按住了。 “这么快真成闺蜜了?”慕长洲尝了她唇瓣的味道,水润柔滑,一尝再尝,手好似在水面上游离。 麻麻痒痒,宁安边笑边躲,点头哈腰的:“嗯,挺有意思的人,能成好朋友吧。” “如果是酒肉朋友,你们两个一定成的,不过她天生异禀酒量没个数,你别喝太多就好。”慕长洲短暂感受了下,停了手,眼睛里透着血丝,血液流速变缓,人也冷清下来:“我得洗个澡,然后吃饭睡觉。” “吃什么?”宁安已经了解了她这个习惯,安抚性揉着眉骨,“我现在帮你订餐。” “高热量,肉,蛋白质。”慕长洲闭上眼,几乎就要睡过去,只是饿的时候,胃部的灼烧感提醒着她,不吃饭后果很严重。 宁安拉起慕长洲给她送进浴室,飞快点了M记。 不出所料,双层鱼堡加上板烧鸡堡,才够慕长洲填肚子的。几分钟的时间,就剩下了薯条和炸鸡。慕长洲的脸色好了一些,头发潮潮的,白色短袖的肩头也有水痕。 “不用陪我吃。”慕长洲从她的手里抢下薯条,恢复了些人气,问:“你怎么过来了?” “你说呢?”宁安白了她一眼,慕长洲这才发现,往她身边凑了凑:“头发好看。” “先吃吧。”宁安把温水往前推了:“饮料别喝了,大半夜的,凉。” “好。”慕长洲草草吃了半份薯条,将鸡翅一扫而光,抽了纸巾擦拭。 宁安取了吹风,站在一旁,吹着半干的头发,被慕长洲抱住了腰肢。 “宁安,谢谢。” 在这个房子里,打开门后看到了宁安,说不上来那一瞬,慕长洲的脑子里在想什么。麻木的神经和沉寂的大脑,却让她脱口而出了需求,并迅速被回应,得到了满足。 后脑略有些痒,慕长洲闭着眼,嗅着宁安身上淡淡的气息,没再说什么。 吹干了头发,宁安拉起她睡下。两个人相敬如宾,各自安枕着,只是在被底交握了掌心。 都睡得沉,醒来的时候,宁安才发现,手没有松开过。 周六,清晨,呼吸声。 抽出的手,触感还没有消散。慕长洲没有醒来的打算,翻了个身,将被子团成一团,复又睡去。 3月25日,平淡的一天,将会平凡地度过。 因为是开间,慕长洲没醒来,宁安的一切行动也是小心翼翼。才不过七点多,太阳升起来没多久,紧闭的窗外,渐渐有了行人。 宁安披了件薄外套,站在窗边发呆。 开年后,工作上除了加班那段太累,其余一切顺利。她付出多年的努力,得到了应有的回报。职级顺利上升,第一次考评,董事会也对她很满意,薪资待遇跟着水涨船高。 组里的人,愿意跟着她再爬一爬的,也都留在了身边,是未来三年的左膀右臂。职场上认识的男男女女,有些也的确成了能喝上一杯的朋友。虽然还在租房,但也可以观望房市,准备下手了。 三十岁,达到这样的成就,无论从什么角度看,宁安都觉得,对得起自己了。 只是慕长洲,那晚的慕长洲,泡着名叫水仙的茶,说了过往说了曾经,宁安心疼之余,也明白了为什么她不会离开现在的一切。 不需要了。 高中的时候慕长洲虽然住校,但也在档案上填过家庭住址。宁安借机看过,知道那个地段的房子是什么样的价位。听慕长洲的意思,她的便宜老爹不光给她留下了那个地段的一套房子,而她是全都出手了。哪怕要交很高的手续费和税费,拿到手的钱,也绝不是小数目了。何况村子里动迁的补偿款,也都是慕长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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