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触电般地收回了手,惊呼:“动了!” “哈哈,是我打了个嗝,晚间吃得太撑。”她笑起来,“才两月余呢,哪里会动。” 闻言,我为自己的大惊小怪有些脸红,只好赶忙捧着包好的酥饼,匆匆道了几句喜庆话,转头往回走。 苏大娘的笑声仍在身后断断续续,于寂静夜里格外敞亮,听在耳中不免因她喜而喜。 我不禁去想,娘亲当初怀我之时,是否也如苏大娘一般喜不自胜。 想着走了没几步,我下了结论,那肯定,一定,必定,很欣喜。 我又想起出门前自己任性的语气,吸了吸鼻子,抱紧了酥饼,是该好生向娘亲道歉的。 但天道无情,并不愿给我这个机会。 后来,我时常在想,若我能回到当初那个夜里,会做些什么。 奈何回忆发了酵,自动将痛苦悔恨作成酒引,经年久月下来,剩不得许多。 如今我甚至想不起那日内心波澜起伏的心境,只有琐碎情景,尚能诉说细微情绪。 犹如皮影戏一般,爹娘被身着布甲的耍戏人架起手脚,夜晚是天然的幕布,烛火映着满地红色溪流。 “咔”一声响,皮影断了线。 我不记得奶娘是如何声嘶力竭地将我塞进狗洞,但里头的潮腥气却顽固地扒在脑海之中,与当日怀中碎成渣的酥饼甜腻味道一块,充斥鼻腔,令人作呕。 我爹是当朝户部侍郎,做了十几年官,清廉正直,品行俱佳,从不贪污纳贿,却含冤沦为帝子牺牲品。 我娘是京中太师幺女,,大家闺秀,性情温和坚韧,自小教导我女子不必活得拘束,自在随性便好,却在最美年华殒命。 我叫陈阿香,从前是小姐,现在不是了。 再次见苏大娘,她不再唤我陈小姐,眼中怜悯落到嘴边成了叹息,她叫我快逃,快逃,莫要被追上。 我便一刻不停歇地往前跑,鞋底被磨破,裤脚被挂烂,我用泥土掩盖曾经最在意的容貌,用发钗换来粮食和水,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活着。 我没有如话本里写的一般,想着报仇雪恨,为双亲讨回公道。 因为活着尚且足够艰难。 我无比确信,若爹娘还在,我的安危定是他们心中的第一位。 于是,我收敛脾性,自我约束。 我想,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也不知是我与乱葬岗女尸换过的衣衫骗过了官兵,还是我一路掩藏行踪躲得实在隐秘,我如愿逃脱追捕,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冬日,终于叩响了陈府大门。 我望着门楣上同样书着“陈府”二字的牌匾,字迹却不是曾经的端正娟秀,反而龙飞凤舞,不禁酸楚难当。 家仆将我领进,假山绿水,回廊蜿蜒,我却提不起半分兴致,只闷头走路,心中无比清楚,这一切皆不属于我。 我只是个想要寄人篱下的孤女。 陈老爷是爹爹的亲弟,但我从未见过,曾听家仆言,自爹爹大义灭亲以来,他兄弟二人便不再联系。 大义灭亲,灭的是陈老爷夫人。 我虽认为爹爹没错,但确行鸠占鹊巢之事,是以正厅面见陈老爷之时,作好了被怒骂一番,再赶出去的准备。 我低着头,眼中倒映着早已破败不堪的衣衫和破了洞的绣花鞋,努力回忆娘亲教过的礼数问安。 “陈老爷安好。”我说,声如蚊蝇。 一股风袭来,我闭上眼,想着大约是要被打了。 却不想,竟落入一温暖怀抱,柔软貂毛包裹我的面颊,后脑被一只热乎乎的大手罩住,耳畔是低沉自语般的喃喃。 “回家就好,回家就好。” 家? 哪里是家? 我还有家? 我流浪半年,却好似过了半生,恍如隔世,这个字于我而言实在陌生极了。 但此时此刻,感受着久违暖意,心头艰难苦恨皆烟消云散。 因为面前的陈老爷,他许诺给我一个家。 不是沦为家仆,也无需仰人鼻息。 而是做小姐,做陈老爷府中的三小姐。
第8章 玉露篇(8) 十岁后,我不愿再过生辰。 但面对陈老爷满心欢喜与那堆成小山的礼盒,我只能压下心头溢出的酸楚,笑吟吟道好,说“谢谢叔叔”。 我不再喜形于色,也不再是当初喊着“偏要做不同”的陈阿香。 如今的我,开始学着如何做一个端庄自矜,温婉淑女的大家闺秀。 所幸,我学得很快,尽管府中仍有不少下人对我的来历存疑,暗中议论我是否是陈老爷的私生女。 但他们仍然承认我的礼数周全,品行做派皆是顶好。 没有人知道我是曾经的户部侍郎家中独女,陈老爷替我担下流言,成了传言中背弃妻子的负心汉。 这是我偷来的舒适时光。 一切好像回归正轨,那颠沛流离的半年如做梦一般,每每想起,都与现在有着巨大的割裂感。 我想念双亲,但他们从未出现在我梦中。 似乎是想要我忘记,连带苦难仇恨一同从我身体中剥离出去。 但它们在我的骨血之中扎了根,隐秘,却也会在夜深人静时跳出来,呲牙咧嘴地唾骂,愤懑。 只不过我藏得很好。 春去秋来,时间过的很快,距离我来到陈府已过两年,就在我以为日子会这样顺利平淡地过下去,老天再次跟我开了玩笑。 我失明了。 同年我的身世被挖出,陈老爷病重。 我仍然记得那日,五月十七,天朗气清,我与春云一同外出。当时具体为着什么,我已想不起,只记得街上人群熙攘,摩肩接踵,我一个踉跄,抬头便不见她身影。 “哎你这毛丫头,不学好!来偷包子,看我不好好教训你!” 伴着这声尖利怒喝,随之响起劈里啪啦的棍棒击打声,我眉头一跳,方才慌乱恐惧的心终是被好奇抚平,仰头顺着往那边看。 方才还拥挤的人群自动散开一块,而那空地中间,是一包子铺面,穿着围裙的老板娘正抡着擀面杖往一小儿背上招呼。 围观群众似乎对这幕见怪不怪,多是啐骂那小儿几句,不一会就各自该去哪儿去哪儿了。 但我依然站立原地,眼前是那小儿怀里的包子,灰扑扑的,显然在地上滚过,但仍是被她死死抱住。 她小鹿一样的眼睛里满是不屈,湿漉漉的,噙着泪,却连呜咽也没有一声。 这两个包子大概是足以支撑她果腹一日的救命稻草吧。 我一瞬间便想到了流浪日子里的自己,曾经也是为着活命,如此被人打骂践踏。 我有些心疼她,便想替她付了那两个包子钱,但一模腰间,竟不见荷包。 不及我转身去寻,这边老板娘已然发泄完,那小儿大约也是得了个喘息空档,赶忙爬起来就跑。 心下一思索,我决定先追上去瞧瞧她。 她似乎伤得很重。 她跑的很快,游鱼一样穿梭于大街之上,再一个调转钻入狭窄小道。 我跟得吃力,久未动过的腿脚不多时就发了软。 就在我在小道中七拐八拐将要找不到方向,叹口气决定放弃并返回时,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你跟着我做什么?”她说。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喘着气去看她,青灰相交的面上依旧是那双倔强的眼睛,此刻被警惕盛满。 “我……你痛吗?”我有些不知如何讲话了,支支吾吾的,“方才我瞧你……” 她狐疑地上下看着我,怀里的包子还是两个,她没有吃。 于是我又问道:“包子,两个够吃吗,我可以再帮你买两个。” 我看见她眼中戒备散去一些,但仍是站在我两米开外,问我:“你要帮我买包子?” “对。” “那你刚才怎么不帮我付钱?”她说,“我挨打的时候看见你了,你站那儿一动不动。” 我下意识攥了一把本该揣着荷包,现在却空落落的袖口。 她一下看出我的窘迫,“你没有钱?” “被偷了。” 我有些无奈地摊手耸肩,不知为何,在坦诚说出这句话后,竟感觉到了些轻松。 似乎是我的态度真诚,又被偷了钱,她终于褪尽了戒备神色,往我这边迈了两步,脚尖抵着地板点了两下。 “我应该知道你的荷包去哪里了。” 闻言,我略有些惊讶地望着她,她瘦小的身躯透出些不好意思来。 “你跟我来。”她说。 说完,她转身就走,我赶忙跟上,所幸这次她特意放慢脚步,期间还不时回头看我一眼。 出了小道再过个桥,沿着泥巴地往河边走,就到了桥洞底下。 “狗丫,有没有成功!我教你这招怎么样!” 我刚扶着青石砖踏入,就听见里头传来一声孩童笑语。 光线从我前方照来,穿过潮湿青苔时也带上几分水汽,凉津津地打在我脸上。 “我被发现了,哎,还被揍了一顿。”她回答了那个男孩。 “不要紧,不要紧,咱们再练练,下次再去!” 我站在桥洞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听她们的意思是在学着如何做贼,我想论些大道理叫她们不要做这些事,但一没立场,二不能感同身受。 毕竟这两个流浪儿也只是为了活下去。 “狗丫,我刚看见你娘在找你哩,好像是你那个混账爹又动手了!” “什么?” “什么!” 我与她同时惊呼出声。 我惊讶于她双亲俱在。 她大概是惊讶于自个的娘被爹打了。 “你有爹娘,为何还要行这种偷摸之事。”我拉住抬脚就想跑的她,“这样是不对的。” 我还是说了这话,半分心疼半分劝诫。 “你谁啊?”那个男孩说,“你管我们做什么?” 他又转头去对她说:“狗丫,你快回去吧,你娘被打得好像挺严重的。” 话音落下,桥洞中除一点点回音之外,再无其他。 我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倔劲,拽着她不松手。 我说,不要她偷东西。 是对她说的,或许也是对我自己说的。 流浪那半年,我起先典当首饰,直到当无所当,饿极了就开始翻潲水桶,狗都不吃的东西,在我这里却是活命的宝贝。 后头,有人家的夫人小姐可怜我,赏我几个冷掉的馒头,我舍不得吃,等到馊了才后知后觉地可惜,再囫囵吃掉。 再往后,我学聪明了,会守在露天的铺子,瞅准谁吃剩了餐食,等他离位,一个箭步冲过去就捡他剩下的吃,至少干净。 我艰难活着,为了口吃的,想尽办法。 但我没有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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