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根刺,一长就是二十年,随年月愈发锋利,能割断喉咙捅破心脏。 后来,董明月由董夫人送了出去,为求学,也为学成归来能更好的经营新华百货。 董明月说,她很清楚,她只是董老爷子为自己儿子造就的一把趁手工具,她这辈子不会是董家人,死也不能入董家坟。 太阳开始往下滑落,从树梢顶掉到树干,光线却不愿隐于底下,偏要黏附在外头,好似能再多留一寸也值了。 倦鸟归巢,游鱼潜底,我望向天边最后几缕日光,眼见着它尽数没入地底,才侧身向董明月。 “董先生准备何时教我管财之道。” 她诧异望来,灿然一笑,“赶早不如赶巧,今日可好?” 半晌,“当然好。” 董明月真真做起了我的先生,她将带回来的那些书本资料一股脑搬进了我的房间,但上头的洋文,我光是看一眼头就大了,立马想反悔。 不过董明月是下了决心的,见我摆手,先一把握住,叫停我要说的话,又把那些书搬了回去。 第二日,一小本译成汉字的书静静躺在我的桌上。 用心良苦。我一阵唏嘘,笑着叹了几口气,坐过去翻看起来。 从珠算起,到银行监管止。 我问,董家经营最大产业不过百货超市,为何要学银行。 董明月却说,新式银行的崛起指日可待,早晚如雨后春笋一波波冒起来。 她说这话时眼里闪着光,信誓旦旦,胸有成竹,我见了不自觉也得了点鼓舞,但细细想过却仍然忧心。 银行这样庞大的体系,触及国本,就算办起来了,莫说资本家的帽子扣得更紧,一朝一夕,倾覆容易,翻身难。 我将这些想法讲给董明月听,她眉毛挑得老高,一个劲说,自个儿的教学简直太有成效,该去办个书塾。 我剜了她一眼,“那你教别人去。” “错了,错了。”她打着哈哈过来拉我,掌心的温热便隔着外衫浸进来。 我忙不迭抽手,再对上她目光时,那双眼沉凉,直直看进我心里。 “避不开的。”我问,“一定要办?” 半晌,她点头,董老爷子一定要。 好吧,好吧。我沉了心,勾下头,那便办吧。 反正有董明月在。 整整半年,除却必要的外出,我大半时间窝在房里啃董明月一字一句译出来的文字。而董明月,则白日在外管理应酬,夜晚与我同住为答疑解惑。 孙姨说,董小姐近来都不粘夫人了,倒越来越喜欢我这个二姨娘。 小翠则时不时寻我,问我什么时候董小姐能再做那些个新鲜吃食来尝。 我不置可否,只在董明月在时,拿这些话来消遣打趣她。 起先说一次两次,董明月不晓得回什么,后头说多了倒反来将我一军。 她说,确实喜欢,喜欢得紧。 又说,怎么没做,都做给我吃了。 简简单单的两句话,最寻常的语调,最寻常的喜爱之情,经她柔润的嗓子说出,清浅得像风,吹过无痕,却结结实实在我心上拨了一把。 荡出余音回响,缠绵不绝地在耳边重复。 喜欢,喜欢得紧。 ---- 什么新式银行,什么金融,我胡诌的,我不懂这些,宝们看个乐趣就好。
第62章 新月(6) 两年时间,董明月教的东西我学了个七七八八,虽不透彻,但也足够。 不过没有用武之地,只同董明月在一处时,能听懂她的忧虑愁闷,再大胆谈论几句,皆被严严实实的房门隔绝在内。 我的日子可谓是顺风顺水,顺畅得不能再顺。而董明月虽在外碰的壁不少,却因着董老爷子在中制衡,倒也风平浪静。 1914年,夏,华强银行开业了。 同年,董老爷子董华强,没挺过寒冬,永久的留在了这一年。 有人说,董老爷子大概是晓得自个不行了,在年初的股东大会上执意用自己的名字为银行命名。 也有人说,董老爷子这个资本家吸血鬼终于死了,新华百货一家独大多年,高物价,高利税,早该倒闭。 就连我偶尔出门一次,也能听见些闲言碎语。 说我可怜,年纪轻轻给老头子糟蹋,亦或说尹家是一丘之貉,卖女儿了。 这些话,出嫁那年我未曾听过,没想到三年后,一股脑钻进了耳朵里。 一面墙的倒塌,只要没压到身上,谁都可以拍拍灰,再啐一口,嫌着晦气摆手离开。 然后他们脚步一转,走向另一堵墙,大力拍着,想去看看里头有没有什么可以获利的办法。 而这一堵墙,便是新式银行。 事实上,华强银行因着董老爷子催促办立,在一干新式银行之中,发展得不算好。 准备不够充裕不说,且众多股东当家之中,只有董明月一个名副其实进修归来。 倒是绣花枕头多。 半年过去,董老爷子一甩手走了,留下个破烂架子,苦了董明月,一边防着大少背后捅刀子,一边殚精竭虑撑着银行不倒闭。 连年数日,我见到董明月的日子比先前更少了,偌大个董家宅子,空荡荡的。 三少年前成婚搬了出去,孙姨告老辞别,只剩个不大爱讲话了的董夫人,和不晓得跟谁讲话的小翠。 说起来,清闲的日子里,最适合滋生情绪。 不论是粘黏成丝络的思念,还是闷胀发酸得莫名的情愫。 前者促发后者,后者灌溉前者,就这样从我心尖儿上破土而出,凝成朵忽明忽暗的小花。 暗了,是董明月今日又没归家。 亮了,是董明月终于回来了。 “阿如。” 门廊口的电灯闪烁一瞬,董明月顶着一身寒气从暗处走进来。 “怎么还没睡?” 我揉了揉眼睛,抬眼瞧她,曾经的一头长发,如今剪的短,便没扎散在耳畔。 有几缕不听话地垂下,光影挡了她的小半张脸,显得整个人疲倦又虚弱。 我起身走过去,伸手拂她的耳发。 “下雪了?” 凉津津的,化在指尖,“怎么不打伞。” 她笑了笑,“是我先问的,你怎么还没睡,大晚上的坐在这里,瘆人得很。” “你说呢?” 手被握住,意料之外的,她的手不凉却暖,我诧异望向那捧着我手的指节软掌。 “暖的?” “当然。”她笑得轻,带了些得意,“我猜你就会在这儿坐着,你又不爱烤火,那定冻得僵,所以我一路都把手揣兜里暖着呢。” “就等给你也暖暖。” 我愣了愣,“所以这便是你不打伞的原因?” 董明月揉搓着将我的手掉了个面,等到温度尽数渡过来后,牵起了我另一只手。 “雪不大,打不打伞都一样。” 她说着冲我又笑了,额头应是化了雪的水渍,濡湿了她的碎发,贴在光洁的皮肤上。 一滴水珠顺着鼻梁往下淌,我下意识抬手去接,指尖触上她的肌肤时,那鸦羽搬的眼睫轻轻扇动了一下。 “那你还问我为何没睡,明知故问。”我说。 董明月低低笑了声,“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这四个字像是有某种魔力一般,将我定在原地,连吸进来的气都忘了吐出去。 柔和,自然,宽慰的口吻,实在太容易让人产生错觉了。 就好像董明月是外出务工的丈夫,深夜抵家,向等她半宿的妻子,温柔道一声,我回来了,回家了。 回到只属于两人的小家。 我想,我大概是疯傻了,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我望着董明月的眼睛,是那样清澈湿润,而其中的我,却蕴藏了乱七八糟的心思。 重重吸气,再长长呼出,我抽回了手,侧过身逃开她的眼神。 “去换身衣服吧,别待会着了凉。” 良久,身前的姑娘鼻息浅浅,嗓音软软,“好。”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等董明月回家成了我每天睡前的最后一件事。 有时六点,有时七点,有时等到人都睡了,我就独自坐在沙发上,盯着亮了盏电灯的门廊。 若运气好,董明月会在我昏昏欲睡快要赴周公时推门而入,若运气不好,我缩在沙发上囫囵睡到第二日清晨,也见不到她的身影。 所幸,董明月知道我会等她这件事后,彻夜不归的情况越来越少。 日子平稳向前,临近年关,新华百货预备举办购置年货活动,恰逢华强银行货币资金链完成建立,一切都好了起来。 小翠喜气洋洋地贴对联扎灯笼,我则坐在凳子上包饺子,想着要包点铜板进去,到时再将这添了福气的饺子盛给董明月。 屋外的雪变大了,整座北城被白色包裹,道路逐渐淹没,但总有一个个归家人踩出脚印来。 但回董家的路,却平坦一片,没有脚印。 这天夜里,董明月没有回来。 第二日,也没有。 我从来没有如此惊慌过,一整日都缩在面对门廊的那个沙发上,环腿等她。 是太忙了吗?我甩甩脑袋,再忙也不会两日不归。 是出事了吗?我猛地站起来,深呼吸好几次又坐下。若真的出事了,董夫人也该有点动静,怎么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 我想了好多,从第一眼见到董明月,想到董明月带我逛街领我吃西餐。 从那柄小水滴望远镜,想到摆在房间壁柜里没舍得打开的雨花茶叶。 然后我想,董明月认真教我管财时专注的眼神,笑起来藏进眼角的小痣,指节上细密的褶皱,靠近了能嗅到的槐花香气。 第三日,第四日,好像所有人都忘了还有董明月这个人,董夫人反应平常,小翠虽被我发现过几次唉声叹气,但问她只说养的花草枯死,熬不过寒冬了。 大少同二少来过两次,向董夫人问安又报告些事项后便走了,三少则是带着他的夫人在外游玩,连封信也没回来过。 董明月就这样消失了。 我变得茶饭不思,去问夫人,得到的答复却是董明月自己离开了。 离开了? 就这样离开了? 什么也没带,连行李都没收拾,也什么都没留下,连跟我说些道别的话都没有。 我不知道董明月是不是自己离开的,但我直觉不是。 那她去了哪里? 当我第不知道多少次求问董夫人,且闹得她头疼不止后,终于得到了一个结果。 董夫人说,董明月回洋国去了。 “回?”我蹙眉,“那怎么能是回,明月的家在这里,她是被您送出去了。” 董夫人大约是被我咄咄的语气惊住,捂着唇咳嗽几声,才顺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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