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着真气闷了起来,想转过身去不搭理她,偏又想起她说的那昂头转身撅屁股的天鹅,一时间转也不是,不转也不是,尬在原地。 “你看。” 我呛道,“看什么。” “你看,你看。”她拉了拉我的手,我顺着偏了半个身子过去,不远处的湖中央,两只天鹅月下啄羽的情景则映入眼中。 “我看见了。”我说。 “不,你没有看见。” 我愣了,定睛又看了看,再次道,“我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 “它们在互相啄羽,梳理自己。” “不对。”董明月说,“你看它们的脖颈。” “我听人讲,天鹅是一种很高贵的鸟类,它们总是高昂着头,不论是在水里或是在天上,都倔强地伸直脖颈。” “鸭子也是这样的。”我说。 “阿如,你知道在这里,天鹅象征什么吗?” 鹄鸟能飞高,会越冬,适应性极强,小时候妈妈给我讲过这种鸟类,说它们志高,不屈,象征幸福吉祥。 但董明月显然不是说这个。 “象征什么?”我问。 董明月的声音轻得像鹄羽拂过心尖儿一样,“象征爱情,圣洁,忠贞,长久。” “天鹅一生只会有一个伴侣共度一生。它们高昂的头颅会低下,为自己梳羽,为自己的伴侣梳羽。” “你看,它们肯定是一对。”董明月顿了顿,叹出一口气,“多好。” 胸腔跳得很快,胃却发紧,喉咙大约是被晚上的餐食堵住了,我咽了好几口唾沫,声音不自觉有些颤抖。 “明月是有心爱的男孩了?”我偏过头看她,但眼睛始终不聚焦,遂转了回来,“是这边的?” 她吸了口气,我抢在她出声前先接着道,“无妨的,若是这男孩品行兼优,待你好,钱不钱的倒是次要,只要他与你同心,我回去后会告诉董夫人的,想来她也不会不允。” 董明月第二次吸气,我再次打断,“只是这户籍什么的有些难办,你应是想定居这边的,就是不晓得到时若是登记需要些什么证件。” 她这次不吸气了,变成呼气,绵长湿热的吐息拂过鼻尖,我愣了愣,失焦的眼睛终于能看清。 “但没关系,你不着急吧,不着急的话我可以回去将那些东西给你邮过来,就是不晓得会不会像那些信件一样给弄丢,那就糟了。” 我转过头看她,猝不及防跟她对上视线,她的眼眶红红的,润润的,像是无措,又像难过。 鬼使神差地,我问,“你为什么说我不是二姨娘了?” 她睁了睁眼,睫毛扑闪两下,唇抿紧又松开,最后垂下视线,落到我手上。 “三年前我走那日,眼见着董夫人将你同董老爷子的婚书烧掉,才上的轮船。”她复抬眼看我,“也就是说,三年前,你便不是董家二姨娘了。” “烧了?” “是。” “为什么?” 董明月不语,我的手指绞了起来,“交易?你离开换婚书作废?” “也不是,我本就是一定得走的,这还算是我赚了。” 她说,然后靠了过来,手臂微微张开,像天鹅的臂羽,想要拥住我。 但我退开了,我看着她,心里酸酸地发涨,像吃了糖葫芦,糖壳那么甜,但酸反上来的时候,将甜都盖住了。 “我不是二姨娘了。”我说,“那尹家怎么办。” 董明月的手僵在空中,虚虚晃了两下,后放了下来。 “那我这三年坚持赖在董家,又算什么?”我想起自己决然拒绝董夫人提议的模样,没忍住发笑,“合着董家没一个人告诉我,看我笑话?” “你。”我猛然抬眼注视她,“你知道,董夫人知道,董家人都知道,是吗?” 董明月哑了嗓子,“是。” “那尹家呢?我爸爸妈妈,他们知道吗?” 良久良久,董明月才说,知道。 是了,应该知道的,如果那些信真的寄了回去,寄到我家里,我的爸爸妈妈看了,又怎么会不知道? 但如果他们知道,却没有告诉我,也没有来接我回家,甚至连信都不给我看。 我笑了,笑得有些停不下来,董明月在我模糊的视线中变得更加模糊,她开始手足无措,温软的指节抚上我的面颊,一下下抹着。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尹叔叔给我写了回信,我就知道了。” “他说什么了?” 董明月支支吾吾的,“说……说。” “说什么?” 她闭了眼,眉头蹙得很紧,“说,请我自重。” 又飞来了两只天鹅,落在先前那两只的旁边,同它们一样,开始互相啄羽起来。 月亮掩在云后,夜色浓重得像染了墨,头顶的电灯闪烁两下,像电路不稳。 后来,天鹅飞走了一只,风没有吹散挡住月色的黑云,而电灯发出“噗噗”的声响,突然就灭掉了。 我在董明月的小洋楼房里待了七日,她带我去信中提到的贝湖,给我泡九曲红,下厨做铺满芝士的土豆泥。 她每日都送我花,百合,桔梗,郁金香,等等等等,用不同的油纸,不同的丝带。 我看见了她热爱的服装,珠宝,看见了她同好友谈论这些时,比曾经熠熠百倍千倍的眼睛。 她更像太阳了,耀眼璀璨的太阳,平等地热烈地用光芒沐浴周围的每一个人。 董明月,明月,她叫月亮,却像太阳。 就该挂在天上,自由自在的。 最后一日,董明月没有外出,早早地起了床,做好早午餐等赖床的我起来,柔和笑着看我吃完,再递上花。 是玫瑰。 只有一支,外包装上挂了张小卡片。 我立时就想打开,被她止住,“晚些再看。” 我抿掉唇边的奶渍,看了她会儿,“好。” 接着她为我收拾行李,我说好吃的面包她买了一堆,挑挑拣拣地往手提箱里塞。珠宝也选了几串,不那么奢华却淡雅的。 然后她看着我那几件洗得发白的旗袍沉默,一股脑丢掉,转而用改制的填满,又塞了几包小芝士和几块表,才艰难合上。 她说,银钱会膨胀会贬值,但珠宝不会,表也不会,黄金带着不安全,就算了。 她说,面包用油煎一下会更脆更香,但别煎糊了。 她说,知道我喜欢芝士,但国内的贵,就提前买了小包装的。 董明月声声叮嘱,嗓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黏糊糊的,抽抽噎噎的,说完了就盯着我问,记住了吗。 我笑她像个老妈子,罗里吧嗦,她瞪着眼来捏我的脸,我连忙道,知道了,知道了。 气氛一下从沉重转向轻松,却在我同她长长的对视中,又转回沉重。 她将手提箱收好,越过桌子来拉我的手,指肚在我的掌心打着圈,绕着绕着,缠住了我的每根指节,渐渐收紧,肌肤紧贴。 她看着我,微微蹙眉后又垂下眼,喑哑问道:“能不能不走。” “不能。”我缓缓回握她的手,也垂下了眉眼,“我会继续待在董家,你记得写信把地址改掉。” 默了许久,她俯身过来,额头抵住我的额头,槐花香钻进我的鼻息间。 “好。”她说。 我们去看了日落,在真正的海边礁石滩上,海浪一下下拍打出泡沫,有些像烧开了的牛乳,边缘一圈白白的奶泡。 海鸥从天边飞过,偶尔能听见一两声啼叫,董明月说可以喂它们面包,但我不敢伸手,只能远远看着。 太阳缓缓落下,一点点的地没入海平面,从金黄色到橙黄色再到淡黄,淡蓝,再往后就变成了灰蓝,只剩天空和海洋的颜色。 董明月突然问我,你看像不像海吃了张大饼。 我瞥她一眼,“你怎么不说吃的是蛋黄。” 她怔了怔,笑起来,“你说得对,还真是蛋黄更像。阿如真聪明。” “后边半句可以不加,假得很。” “哪有,我真心实意夸赞你的,我们阿如最是聪慧,谁家姑娘都比不得。” “你这样讲话更像老妈子了,那比你是比得还是比不得?” 董明月唇荡开弧度,“那自然是比不得的,我可是五岁就会心算了,阿如你还得努努力。” 我睨她,“自恋得很。” “是自信。说起来,阿如你也该自信些,我教你那些,总该用上的,别畏手畏脚,是她们董家担惊忧心,你想做什么就做。” “你一句话真是,又夸了自己,又踩了他们董家,他们,怎么,你真不是董家人了?” 董明月弯弯眉眼,“是也不是,随便吧,都一样。” 哪能一样。我笑了笑,没吭声。 天色暗沉下来,远处的灯塔亮了,海风吹过来湿凉咸腥,我吸了吸鼻子,看见董明月突而站起来,回身望我。 “阿如,起来。” 脑子还未反应,先被她拉了起来,脚下的礁石硬滑,险些没站稳,所幸腰间环上一只手托了下,才站定。 我抬头,对上她近在咫尺的眼睛,雾蒙蒙的琥珀色,更暗些,也更深沉些。 她眼角的那颗小痣微微凸起,像山水画上最亮的一笔,勾勒得刚好,也衬得这画更美。 “阿如,你会跳舞吗?” 什么,跳舞? 我愣住了,不过也有可能是溺在她的眼神中了,我听见自己答她,不会。 “那我教你。”她说。 董明月拉着我从礁石滩跑到沙滩,她脱了鞋子,光脚踩上沙子。 我也脱了,脚底接触沙地时是凉的,沙子会见缝插针地钻进指缝,走几步会下陷,陷进去了又暖和起来。 踩够了沙子,董明月牵起我的手,搂住我的腰,她开始数拍子。 一二三,一二三。 我跟着她一步两步,转圈时风轻轻在耳边吹气,头发丝好像也跳起舞来。 刚开始我会踩到她的脚,又或是被绊个趔趄,她总能恰好揽住我,再在耳边低低的说,没关系,再来。 再来。 一遍,两遍,三遍。 渐渐的,我发现我只能看见她了,耳边也只剩她的声音了,海浪停了,海鸥不叫了,她的眸子承载了所有的我,只有我,没有其他。 天彻底黑了,月亮升上头顶,今夜没有云,月光慷慨地倾泻而下,笼罩了我同她。 越来越多的情绪似乎也想倾泻而出,漫上喉咙,漫过头顶,我听到海浪声重新响起,海鸥也叫了起来。 但海浪拍到沙地的声音不是噗噗,海鸥的啼叫也不高昂尖利了。 它们全都成了一种声音。 怦,怦,怦。 是心跳。 沉重,规律,郑重,从我的胸腔内发出,也从她的胸腔内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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