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领回来的孩子,难道我舍得她走吗?” “您不舍得。”我捏着绢子的指头发白,“那您让她回来。” 董夫人沉默了,没有吭声,只意味深长地看着我,那双向来温柔慈爱的眼睛,此刻却锐利得像鹰。 “二姨娘。”她唤我。 我咬了咬牙,道,“董夫人。” 气氛逐渐剑拔弩张,董夫人上下扫视了我许久,突而幽幽叹了口气出来。 “是我们董家对不住你。” 我拧起的眉头骤然松开,脊背塌了塌,一愣过后,“董夫人说笑了,尹家这几年若没有董家庇护,怕早垮了。” “我说的不是尹家。是你。” 董夫人停顿片刻,微微起身去提茶壶,我眼疾手快抢先握住把手,给她添了盏。 “其实当初董家能发家,全靠你曾祖父一路提点力保,说起来曾经还是你们尹家做大当家的呢。” “只是后来家里人丁不旺,后辈无才。”我勾下头盯茶盏中浮浮沉沉的茶叶,“尹家到我这辈,只有我一个独女了。” “尹家于董家有恩,我们却抢了你过来给老爷做姨娘,是我们对不住你。” 我抿唇不语,心中胀胀的,大抵是难过,亦或是委屈。 “不过你我都晓得,老爷他年岁已高,什么做姨娘,那也只是个冲喜的幌子,你现在还是清清白白大姑娘一个。” “董夫人什么意思?” 董夫人咽了口水,“我是说,我若能送你离开董家,你愿意不愿意。” 我抬眼瞧她,“怎么送,像送董明月那样将我送出去,送得远远儿的吗?” 董夫人被我噎了一下,好半天,过来握我的手。 “好阿如,我晓得明月她把自己的本事教了你许多,我也晓得你俩私交甚好,感情甚深,若你愿意,我便也将你送去外头学东西,若你不愿,留在北城,我便做主还你自由身,你要回尹家去还是去哪里都行。” “只是莫要呆在董家了。” 莫要呆在董家了。 我将最后这句话含在嘴里咬碎,和着唾沫咽下,笑了出来。 “董夫人是担心我用明月的那套来害董家,害华强银行,是吗?” 周遭安静下来,良久良久,董夫人都没有回话。 “你将明月送走,是因为现在的董家不需要她了,且她在,总归影响大少在商会的地位,你知道我同她交好,也知道她教我那些,现在话挑明了便担心我心生怨怼,平白起了祸端,是吗,董夫人?” “明月说得没错,她就是你们董家的一把趁手工具,需要时用一用,不需要了就丢掉。偏这工具造出来的一颗钉子,现下也想撬出来丢掉。” 我嗤笑一声,“不要,我不走,我走了尹家怎么办,你们董家已经对不起我了,不能再对不起我们家,我得留着。” 得留在董家,我才能保全尹家,保全我父母。 “那你不想去见明月吗?” 董夫人突而出声,见我愣住,转而慢悠悠端茶抿了一口,“去洋国,你可以同明月一块,我听说你很喜欢吃西餐,也总让明月给你做,去那边了岂不方便?” “我知道你心系父母,但到时候也可以随时回来不是?你放心,尹家不会有事。” 真的吗? 我看着董夫人慈祥的面目,确确实实动摇了。 我真的很想见董明月,也真的很想吃西餐,穿洋装,踩小高跟,卷摩登发型。 但那一瞬间想的东西太多太多,到了最后,还是都被挤了出去。 被两张面容憔悴,皱纹横生的脸挤了出去。 我说,我不去。
第63章 新月(7) 彻底接受没有董明月的日子还是花了我很长一段时间,像滚水煮茶,干瘪的茶叶逐渐充盈翻滚,在温度达到顶峰时沸腾出表面。 却因壶盖盖着,将这份翻涌隔绝得严实,只能听到些滚音,大约是我梦中无意识地呢喃,或千百遍写下董明月三个字时,笔尖与纸面的摩擦。 思念似水,渗透进我生活中的每个角落,喝牛乳茶时,叠衣装时,做餐食时,哪怕静静坐在院子里,那热烈刺眼的太阳,也能让我想起董明月。 与其说我适应了身旁没有董明月,不如说我习惯了思念董明月。 1917年春,是我嫁进董家的第五个年头。 春雨连绵不绝,下了整整一个周,整座北城被烟水氤氲,空气中的水汽蒸得人的眼睛雾蒙蒙的,连视线也变得模糊了。 也就是在这样一个水雾朦胧的清晨,我收到了一封来自大洋彼岸的信。 送信的伙计湿漉漉的,递过来的信件也湿漉漉,拿在手上凉得像董明月濡湿了的碎发,冰凉却柔软。 我向他道谢,拿着信独自上楼。 距离董明月离开如今已三年,起初一年里,我每周都写信给她,再托人寄出,却从未收到回信。 我想,大约是董明月忙于学业生活,也可能是路途遥远信件丢失,这才杳无音讯。 但现在,我看着手上捏着的雪花信封,上面熟悉的字迹写了个五个大字。 尹家阿如收。 不是董家阿如,却是尹家阿如。 地址也非董家,而是尹家。 那一瞬间万千思绪从脑中过去,我不明白董明月为何要这样写,也不明白为何地址是尹家,送信伙计却送来了董家。 怀揣着疑惑,我插紧门闩,又将窗帘拉上,只点了盏小小的煤油灯,靠坐在床尾地毯上,将信纸展开。 第一句是,亲爱的阿如姑娘,见信展颜。 第二句是,这是我写给你的第一百三十七封信,希望你能收到,希望你安好。 一百三十七? 我急促吸了两口气,胸腔闷胀得不成样子,一瞬间像溺了水,连呼救都忘记。 董明月的字不算好,不像她人似的热烈果敢,倒像个小姑娘般,幼幼圆圆,拐角不凌冽反而软软地就勾了过来。 简而言之,就像没练过字的小孩子,依样画葫芦画出来的。 而这曾经我无数次嫌弃,耳提面命要她多练练的字,现在看起来却格外亲切,一撇一捺,写满了小姑娘家像春花一般的心思。 董明月说,应同学邀约去看了贝湖的天鹅,挺着脖子昂起脑袋,一见她就转过头去用屁股对着她,像极了我。 董明月说,前日得了壶红茶,是从国内运过去的九曲红,到手突而想起赠我的雨花茶叶,也不知我喝没喝完。 董明月说,最近听说国内金融局势不稳当,好些企业面临破产倒闭,她早前写信给大少没得到回复,有些担心。 董明月说,又到春天了,她想起跟我初见的那一日,有些惭愧,本来是想好好拾掇自己一番再见我,没想到越洋渡海带回来的化妆笔潮了。 董明月说,阿如,你还在生我的气吗,为什么不给我写信。 董明月说,阿如,我好想你。 这壶煮了三年的滚茶终于开了,壶盖再也挡不住要沸腾漫出来的茶水。 我盯着信纸的最后一行看了许久,这是整篇信里最工整的几个字,一笔一划,又郑重又认真,连末尾的那个句号,都圆润得像拿模具抵着画出来的。 我叩响了董夫人的房门,对躺在床上虚弱气奄的她说,我要去找董明月。 邮轮是巨大的白鸥,从太平洋的这头起飞,落点到那头,上头载过游子的思乡情,载过归客的迫切心,现在,它载着我和我满得再也控制不住的思念,去找董明月。 我穿着旗袍,提着手提箱,一个人走向这个异国他乡,周围是高大的金发碧眼白人,他们的眼神直接热烈,让我有些不适。 但好在这样的情况没有持续太长时间,下了船刚出轮渡口,一个戴高礼帽的男人接待了我。 他接过我的手提箱,叫我,阿如小姐。 我愣了愣,透过他看向他身后的人。 劲装,长靴,柔顺的乌发别在耳后,露出白皙的脖颈。 董明月站在那里,一如既往地看着我笑,唇角上翘的角度刚好,能让梨涡在光影下一跳一跳的,像极了我的心跳。 扑通,扑通。 然后她走向了我,勾下头去牵我的手。 她叫我,阿如,你终于来了。 原来从一开始,董明月说要教我管财开始,她就做了打算,要将我一起带到大洋彼岸来。 她知道董家的污糟,知道董家人的凉薄自私,也知道事成之日也就是她董明月离开之日。 “为什么?”我看着她,有不解,也有愤懑,“那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地离开?” “大少做了个局给我,我那阵子你也晓得,忙得根本顾不上,这才中了圈套,只得赶紧离开北城。” “什么局?”我问。 董明月欲言又止,我看了莫名烦,僵持了会儿摆手,“算了,我也不想知道。” 董明月没吭声,支着脑袋望我,手指卷了一缕我的头发丝。 “阿如,你不生我气了吧。” “那可未必。”我嗤一气,“你说你晓得董家人是什么样,你还要教我那些东西,还要给她们知道,让他们赶我走。” “董明月,你算计我。” 她猛然坐直,端端正正的,“我没有。” 我睨她一眼,她赶忙接着道,“况且你一个黄花大姑娘,在董家虚耗什么光阴,不如早些离开,我猜测你肯定是要生我气的,那多半会选择回尹家去。” “我教你那些,你用来经营自家,总好过在董家当花瓶吧。” “花瓶?”我有些气闷,“你原来是这样看我。” “哎,不是不是,我不是那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董明月沉吟片刻,突而拉过我手,指肚轻轻摩梭,“我是说你好看,漂亮,美丽,我们阿如生得最好了。” 她说起这些话来没皮没脸的,亲热恭维的语气倒听得我耳根一热,把手抽回。 “别来这一套。”我说,“我现在还是你二姨娘。” 话落,董明月的眼睛陡然睁大,嘴唇也跟着张开,似乎很是惊讶。 我猜她肯定要说,怎么可能。 毕竟这姑娘算来算去,算到董夫人肯定是决意要送走我的,既三年没来寻她,那多半会送回尹家。 所以那未送到的一百三十七封,以及唯一被我收到的第一百三十八封信,地址都写的尹家。 但她算漏了一点,那就是我深知尹家的兴盛,我爸爸妈妈的毕生心血,都离不开董家了,我若真离开,董家难保不对尹家下手。 即便没有,尹家也会没落在我这一辈。 风雨飘摇,哪怕是多一丁点泥土星子,都能吹垮我那摇摇欲坠的母家。 我这辈子都不能离开董家,它是我出生即带的牢笼,将我封闭在里头,封闭在要恭顺温和,要时刻谨记规矩礼教的牢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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