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对她讲,她不是外人。 但没有这样的机会,我只能随着董老爷同董夫人一起,走向那个本属于她的蛋糕。 无人在意第一刀是否寿星切,亦无人关注坐在座位上安静的董明月。 那日过后,也不知董老爷如何想的,这统账之权到了最后还是没有交给董明月,而是真给了董三少。 对此董三少很是不解且恼烦,常在无他人在时向我抱怨,先说账目繁琐资金庞大需得小心计算,再说董明月暗中帮他些许才能不犯差错。 说到最后,千言万语汇聚成一句,董老爷真是老了,人老了眼睛也瞎了。 可能吧。我想,但直觉不会如此简单。 在董三少急得焦头烂额之际,董明月反而不像先前那般忙了,至少同我在一处时不会还惦念着那笔帐算漏了,哪个数目又对不上。 两个月时间,她每日不是约我逛街,便是去厨房跟孙姨捣鼓些新奇菜式。 煎炸煮炒,什么把土豆切条了炸来配番茄汁吃,或是一整块牛肉丢进锅里煎,完了再蘸一种黑乎乎的酱汁。 看起来十分奇特,经她摆盘完又很是精美,我从起初的旁观不敢一试,到了后头竟有些念着那滋味。 只是这些玩意儿董老爷吃不了,董夫人不爱,大少二少不住家里,三少又没空品尝,就剩我一个又闲又好奇的。 若馋了便要董明月做,实在有些不好意思了。 在我第三次说不用我不吃,却又被董明月追问缘由时,吞吞吐吐才搬出来这套说辞。 “这有什么?”她偏了偏头,“做了又不止你一人吃,孙姨,小翠她们都吃的呀。” 那倒是。我想着,沉默片刻,“我担心你累着。” “你在讲什么鬼话?” 我愣了愣神,看向她。 “那自然是我想我愿意才做的啊,若真是累,我何必去问你要不要吃,自个儿不做不吭声不就好了?” 半晌,“你说得有道理。”我顿了顿,“但我仍是不好意思,你做了许多吃食给我,我却没什么赠你的,心里过意不去。” 董明月停住了,眼睛一瞬不眨地注视着我,好一会才说:“难不成别人予你什么,你都要想还些什么回去?” “有来有往,自是礼教。” 董明月又不吭声了,就站在那里看我,她的眼神过于复杂,我读不懂,便侧过脸不与她对视。 头顶的天花板“咚”一声,接着传来董三少崩溃的叫声,陡然打破我同董明月尴尬的气氛。 相视一笑。 “你……” “我……” 我跟她同时开口,又停住,我抿了抿唇,“你先说。” “我方才想起来有件事,可能需要你陪我走一趟。”董明月笑了笑,“不知你明日是否方便?” “当然。”我学着她一贯的语调说了这两个字,“随时方便。” 我的拿腔作调应是学得十分像,因为我看见她唇角的弧度绽开了,继而额头被点了一下。 指肚的温软一触即逝,我不禁往后仰了仰,对上她含笑眼,不知怎得耳廓开始发热,就连眉心中央那块被蜻蜓点水一下的皮肤也变得滚烫。 “你要说什么?”她问。 “啊?”我匆忙回神,吸了两口气才道,“我是说,安成他大概又遇上难题了,你要不要上楼去帮帮他?” 话落,董明月的脸色立时古怪,上下将我扫视一通,嘴皮子一碰。 “你还喜欢他?” “?”我迷惑,“怎么这么问。” “不然你为何叫我去帮他。” “是他同我讲的许多时候你帮他理清才没出差错,这不是帮他,是帮咱们董家不是吗?” 董明月冷哼一声,“他倒什么都跟你讲。” 她的气来得简直莫名其妙,我瞪着眼看她,也不知道说什么了,脑筋转了好几通,最后冒出来一句,“我想吃土豆泥。” 话说出口,我就愣住了,她也愣住了。 静默一会儿,她笑出了声,“要不要加芝士呀?” 脑子里顿时涌现出那黏糊的乳白色长丝,咸甜软糯,足可以拉到我半个手臂长,面上一喜,“要多多的加。” 于是那日,我吃到了比曾几次更饱满的芝士,表面焦香,内里柔软,底下铺满了咸香的土豆泥,其中甚有香菇火腿丁。 香气直冲天灵盖,我不住地夸董明月,吃完了才后知后觉这整整一碟子她没尝一口。 在愧疚感刚爬上胃,就被她轻飘飘一句话又打了回去。 她说,本就是对明日要我陪她一同的谢礼,不必在意,好吃就行。 好吧,她这般说,我再客气过来客气过去就显得虚伪了。 也因为这,我对到底要去做什么更加好奇,但不论我怎么问,她缄口不言,只说明日去了便知道。 真是让我猫爪子挠心,硬挠了一晚上。 所以第二日当我顶着硕大两个黑眼圈站在她面前时,她的脸色一凛,“你没睡好?” 我摆手,“没有,你的事要紧,走吧去哪里?” “当真没有?” “没有,没有,快走吧,我实在好奇你有什么是需要我陪你一起的。” “原来是因为这。” 董明月“啧”了声,打量我番,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一般,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也不再多说,而是前头领路带着我出了门。 正值深秋,早晨的风吹来是干凉的,使得眼睛涩,又配着长街落了大半枯叶的枝桠,无端让人瞧出几分凄凉来。 但这凄凉皆被我身侧的董明月挡走大半,她手上捏了俩包子,还端着杯热豆浆,边吃着,还不忘将我同她的位置调换个个儿。 “这车夫怎的不看路往人身上撞。”她说。 我愣了半晌,回头看一眼早过去了的黄包车,应是个空车,在人流量尚还不足的街上跑得快,却摇摇晃晃。 像一叶孤舟。 “大抵是赶着去闹市区蹲生意吧。”我说,咬了口手里的烧卖。 身边人沉默了,好半天,“是苦命人。” 我不置可否,视线内突然出现只手,纤长的手指握在杯壁上,里侧微微发红。 “喝一口,暖暖。” 我下意识伸手去接,却被躲开,“我拿着,你喝就行。” 犹豫再三,我看看她,又看看面前的手,凑过脑袋上去抿了一小口,滚热的豆浆顺着喉咙往下,五脏六腑逐渐回暖。 “谢谢。”我说。 董明月没有回应,而是再次抬脚往前走。 走过长街,钻进胡同七弯八绕,太阳爬上树梢顶,董明月停在了一处茶馆前。 七八阶石台阶往上,左右两根石柱子提了“以茶会友”“借玉扬名”俩词,顶上牌匾“香玉茶馆”四个大字娟秀。 “茶馆。”我问,“来这里做什么?” 董明月回头冲我一笑。 “买玉,看戏。”
第60章 新月(4) 茶馆看戏,无非说书,评弹。 我幼时曾跟着妈妈去听过一两次,只是那时年纪尚小,去了也就听个热闹,要说真听进去个什么,自然没有。 也不知现在年岁增长,是否能听出些门道。 想着,我不免提起兴致,跟在董明月身后进去。 “是说书吗?”我快步上前,问道。 “不是。” “那是评弹?” “也非。” “难不成是京剧?” 我缓了脚步,转着脑袋打量这茶馆内部,简陋古朴,看起来真比不得那些靠卖戏票子赚钱的茶园,遂即摇摇头,“应该也不是。” “自然不是。” 那是什么? 揣着疑问,我瞧出董明月故意吊人胃口的做派,生起闷气来,便也不再话赶着话追问个不停,只当不在乎,跟着她入座雅位。 伙计来上茶,一盏九曲红,一盏雨花,又搁了碟果子便下去了。 “京南过来的雨花,清雅甘醇,适合你。”董明月推了盏茶过来。 我端盏抿一口,“不错。” 董明月笑了,又把碟子推了一推,“玫瑰香糕,尝尝。” 我瞥一眼那粉白点心,将茶盏子搁回桌上,转向董明月,“戏呢?” 她顿了须臾,“再等等,要开场了。” “那玉呢?”我问,“方才过来我没瞧见展柜,如何买玉?” “别急,别急,再等等。” 我回身过来,气闷地往椅背上一靠,不想理她。 日上三竿,茶馆内的人逐渐多了起来,伙计跑得脚下生风,有点了吊茶的,还能看见那伙计反身拿了个长管茶壶下腰注茶,很是稀奇。 看了两三个轮回,总算到了开场的时间。 一面两人宽半人高的屏风被推上来,底座高,坐着看过去恰能将整面屏风尽收眼底。 门窗被合上,光线昏暗下来,我下意识捏紧了靠椅把手,耳畔传来董明月轻柔的一声“别怕。” 这声落下,屏风后顿亮,方才还空无一物,现在灯光一打,那上边勾勒出景观人物。 我一愣过后,惊呼,“皮影戏?” 身旁人低笑,“正是。” 鼓声弦乐唱腔起,屏风画面随之变化,小人或抬头勾手,或弯身踢脚,好似活过来一般。 整场皮影戏,场内无一人说话,连嗑瓜子的声音也无,众人皆沉浸于戏中,等到音停灯熄,满堂喝彩,掌声如雷。 我跟着鼓起掌来,胸腔鼓鼓的,深深吸了两口气,吐完才缓过神来,睁大了眼看向董明月。 她亦转头看回来,目光灼灼。 “是莺莺传。”我说。 董明月却摇头,“应是西厢记。” “不对。”我蹙眉,“我瞧那张生于莺莺很是冷淡,若能将这后头续演出来,当是莺莺传。” “既然没有演出来,为何不当他就是西厢记。”董明月抿了口茶,“我还是比较喜欢美满结局。” “那是自欺欺人。” “我这是不自苦。” 我瞪她一眼,心叹这人根本不讲事实,眼珠子转了转,“那不如我们便去问问这拿手,到底演的什么戏?” 正说着,董明月偏了偏头要搭我话,却见那边来了一人,身着长褂,头戴瓜皮帽。 “董小姐。”那人直奔董明月而来。 董明月起身颔首,“陈老板。” 我懵了一瞬,忙站起也喊了声“陈老板。” 那位陈老板长了双眯眼,脸肉丰润,乐呵起来十分憨厚,见我出声转过来朝我笑道,“这位便是董老爷的二姨娘吧,当真是年轻的很呢。” 我回以笑容,“陈老板也年轻。” 我俩对着笑笑,也不晓得董明月是哪根筋搭错了,突而冷哼一声,我诧异瞥她,陈老板倒没什么反应,而是自顾自往下接话。 “方才听您二位是对这戏不太满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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