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没有。”我忙不迭,“只是对这戏的名目有些论辩,并非演绎不好。” “哦?”陈老板拖了个长音,“那是在辩这戏到底是莺莺传还是西厢记了。” “正是。”董明月快我一步接话,“陈老板认为呢?” 陈老板不作思索,立刻道:“莺莺传。”再眨了眨眼,侧身近些压低声音,“拿手告诉我的。” 果然是。 我听着笑开了,冲着陈老板也眨了眨眼,再去看董明月,正想呛她,却看见她的脸色沉了下去,话便堵在喉咙。 半晌,“陈老板今日请我来看戏,现下戏已落幕,该看看别的了吧。” 这话说完,我下意识敛了神色站直身子,知道是要谈正事了。 陈老板同样正色许多,看看董明月再看看我,错身开来手一挥,“里边请。” 不多时,我们二人便随陈老板进了里间,长桌对坐,那桌上除却一应茶具,便是几个精致长盒。 陈老板先斟了茶,接着将那长盒打开,里头摆着的不是我预想中的玉石玉镯玉摆件,而是刚刚皮影戏幕后的小人。 只是这人非兽皮或纸板裁成,而是镂空玉片,薄润轻巧,精美异常。 “董老板瞧瞧,这货如何?” 我发觉陈老板称呼的变化,顺着去看董明月,她亦盯着盒子里的东西,但却未显出任何惊异神色,一眼扫过,反而不甚看好的模样。 “一般。” 一般?我睁了睁眼,对她这评价很是不解。 正看着她,她眼睛一斜,与我一个对视,又若无其事的移开了。 然而只这一眼,我热起来的血顿凉,松了松眉眼,懂了她的意思。 “二姨娘觉着呢?” 我缓缓坐正,回头看向陈老板,莞尔,“尚可。” 后边半程,陈老板因着我俩的反应,主要是董明月不甚满意的态度,讲话落了下风,一来一回的,价钱压下去许多不说,轮到最后,只得了董明月一个考虑考虑的结果。 我在旁边听她二人你来我往打嘴仗,倒比看皮影戏精彩许多,其实不为其他,就为着董明月那凛眉冷眼,将陈老板压下一头的模样,我也觉得有趣得紧。 晌午,董明月谢绝陈老板请客,带着我出了茶馆门,还顺了壶雨花茶叶走。 大街上人流攒动,走了一截,我才发现不是往家的方向。 “去哪里?”我问。 “吃饭。”董明月言简意赅。 “在外头吃?” “当然。你难得出来,我带你去吃西餐。” “我不要吃西餐。”我拉住她,停下步子,“贵得慌。我瞧你今日要我陪着做的事也做完了,我们回去吃,孙姨做了饭的。” 董明月回头望我,挑眉,“谁说做完了?” “啊?没有吗。” “当然没有。”她转而反握住我手,又捏了捏,“你手小的很,该多吃点补补。” 脸颊酥麻麻的热乎起来,我勾下头反驳,“是骨节小,我从小就这样。” “那更该吃点肉,长骨头。” “吃肉怎么能长骨头,吃什么补什么,吃肉只能长肉。”我抚了抚自己的腰,叹气,“这月来长了许多,不能吃肉了。” “噗嗤”一声,“那我带你去吃骨头。” 我抬眼睨她,“狗才吃骨头。” 话落,那双眼睛笑得弯成月牙,唇边的笑荡漾开,她头顶是耀眼灿阳,金辉洒下,董明月披着一身光,嘴张了张。 “汪。”她轻声道,“这下可以吃了吧。” 心跳声陡然放大,我抿唇沉默须臾,点了头。 最后,西餐还是被排除在外,董明月挑挑拣拣选了家筒骨汤,还真应了我那句吃什么补什么,她将骨髓全挖了出来盛我碗里。 甚还没皮没脸的又“汪”上两声,才看着我吃下。 午后,暖阳正好,面对董明月如此周到的照顾和期冀的眼神,我还是没好意思再说要回去,而随着她往河道公园走。 我知道,她所说的需要我陪她不过是个幌子,前为哄我坦然承下她做吃食的情义,后为请我看戏,赠我茶叶,领我吃好吃的。 而这弯弯绕绕一大圈,就因为我秉持的“礼教”。 不知道在想到这些时,我胸腔胃里充盈的是什么,总之暖洋洋的,像春日里将破土而出的嫩芽,要从食管爬上喉咙,枝桠丛生。 我不禁侧首看身旁捡了根枯树杆在手中玩着的董明月,她的眉目轻垂,手指或捻或转,那截树杈子在指尖翻起花来。 “你看着我做什么?” 她没有转头,偏太阳穴长了眼睛,抓我现行后才侧目看来。 视线对上的瞬间,我收回目光看向前路,“没什么。” 耳边低低两声笑,“对了,我倒真想起了件事,得你帮忙,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 “自然愿意。”我说。 静了会儿,身旁人突然停住,我跟着停下,疑惑向她。 凉风四起,吹乱了她的发,同我的心。 “阿如,你想不想学管财?”
第61章 新月(5) 董明月大概是在说笑,我一个常居闺阁,不怎么出门没什么见识的姑娘,怎么能学得管财。 就算学了,又有何用? 难不成董家三个儿子一个闺女不用,那也有董夫人撑着,如何轮得到我这二姨娘去管。 因此我同董明月对视一眼便移开了。 “不学,不学,安成尚且学得哭天喊地,我不行的。” “没试过谈何不行?”董明月的嗓音低沉,带着些循循善诱之意,“我知道阿如你是聪慧的,定能一学就会,一点就通。” 说得好听。我撩起眼皮睨她, “你倒把我架得高,若我真答应了你,岂非要为了这个聪慧的头衔,学不会也得学会了?你要想做先生,去做安成的。” 我说着快走几步越过她,按捺内心情绪,错身过去才轻轻呼吸两个来回。 “明月,新华百货这个担子不会落到我头上。”我只是个普通的卑微的姨娘,罢了。 身后的脚步声悉悉索索,停顿半晌才跟过来,轻柔软乎地像踏在我心尖儿上。 “多学学总归没错。不然日后留作傍身也可啊。” “傍身?”我捏着绢子的指腹摩梭几下,笑道,“我这不都傍上你们董家这棵大树了吗,哪里还要什么傍身之计呀。” “那尹叔叔他……” 我停了脚步,侧身瞧她,“是尹伯伯,明月你别叫错了辈分。” “辈分?”董明月顿了顿,突而唇边绽开抹笑,“那董老爷子还比你爸爸低一辈,要喊他父亲了?” 简直不可理喻。我瞪她,“你开什么玩笑。” “是你先同我讲辈分的。” “但董老爷是老板,哪有老板比下属低辈的。” “那我还有个七岁的小舅舅呢。”董明月狡黠眨眼,“但我也不管他喊舅舅呀。” 我一愣,“那你喊他什么?” “兔崽子。” …… 我被她这绕来绕去的呛得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只觉得往日里妈妈教我的那些礼仪教义在面前这个耍无赖的姑娘身上,半分不起作用。 “你当长幼尊卑都是空话的吗?” “那倒也没有。”董明月咂咂嘴,眼珠子往边上转了一转,再偏着头转到我身上,低低一笑,“只是这董家家谱上,也没我呀。” “我是董夫人领回去的,管别人做甚,我只想着她也就够了。” 她说这话时声音轻轻的,像水珠滚过油叶片那般,连水痕都没留下个一星半点,偏我看不过这水落得悄无声息,便拿心口的湖泊去接。 平白起了波澜。 “为何没有你。”我蹙眉,“非得血缘亲才是亲吗,非得亲生女才能入家谱吗,这董老爷子真是迂腐。” 董明月微张着嘴轻“啊”一声,“我以为你要说,不入家谱正常呢。” “我看起来很迂腐吗?”我瞪她,“生恩养恩不都是父母恩,他们养了你,老了得你尽孝,偏还捏着个假大空的家谱不填你名,倒得人钻了空子戳你脊梁骨,说你是外人,岂不过分?” 董明月唇动了动,似是要讲话,但我气上来了,没给她机会。 “我就说怎么那些个股东个个晓得你不是董老爷子亲生,原来竟是家谱这事儿给人晓得了,你说说,你回来没名头的也帮了不少忙,董老爷子他怎么就眼盲心瞎了?” “阿如,你……” “不对,我觉着还是不对,家谱这东西,若不是你说,我也不晓得,如此隐蔽私密的事儿,那些股东怎么知道,肯定是有人往外传的。” 我两手交叠,拇指轻轻敲着,看董明月一眼,又看她手上的雨花茶叶一眼,“是董老爷子吗?” “这……” “应当不是。”我偏过身子,迈了两步,“也不会是董夫人,那就只剩两个人了。” “大少还是二少?” 空气凝结好一会儿,董明月突而笑出声来,软乎乎地像猫爪子上的肉垫,轻轻触了下我的鼻息。 我不自觉屏住呼吸。 “阿如,你还说你不聪慧。” 董明月三岁上,乡里闹饥荒,便随家人逃难北上,听她讲如今虽没什么儿时记忆了,但当年扒树皮啃,挖泥草果腹,甚有同乡人生食婴孩的画面仍历历在目。 而她的家人,不过也就一个大姐,是流浪儿里认的。董明月出生就是弃婴。 她同她的大姐一路颠沛,终抵北城,但数月来的奔波,还是让这个只有三岁的小姑娘病倒,发起了高烧。 董明月说到这时,嗓音难得地喑哑下来,像沙地上滚过一般。 我知道,那些难以说出口的事实蕴含着她怎样的苦痛,可怜三岁的小明月,大概不晓得一夜之间自己的大姐去了哪儿。 她或许会忧心大姐出事,或许会难过大姐弃他而去,或许会在董夫人将她领进又宽敞又舒适的董家时,想一想,若大姐也能一起该多好。 董明月说,大抵是她的眉眼与夫人有些像,又在那样战乱的日子里狼狈委屈得像一条小狗,董夫人起了恻隐心才收养了她。 董夫人有三子,大儿精明却好争强,二儿儒雅却颇善妒,只有小儿子,愣头青一个,且与她同龄,还能玩到一块去。 因此董明月在董家的日子好过又没有那么好过,在她展露天赋本领前,一切尚能过得下去,直到一次董老爷子查问大少的珠算课时,董明月打了岔。 那会儿她五岁,哪里懂得什么守拙藏锋芒,见董老爷子责备大少后,一头撞了上去,先把题目解了个透彻,还大言不惭这题她一眼就能看出来,哪需算盘。 董老爷子很是惊讶,惊讶过后便起了培养她的心,反观大少,眼见风头被抢,便因此心里长了根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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