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饶是如此荒诞,我仍是嫁了,为着给他家冲喜。 董家和尹家是世交,曾是同个商会里的两把手,更是姻亲,裙带关系错综复杂,因此我从出生起,早便做好与他家联姻的准备。 董家大少精明能干,二少风流儒雅,三少虽有些顽劣,倒为人忠正死脑筋,是个好摆弄的,也不错。 因此妈妈询问我意见时,我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那三个少爷的相貌品性,最后抿着唇笑,拈起绢子搁到下巴,低头答她,听妈妈的。 其实哪个都好,只是没想到,最后落到的是董老爷子那里。 爸爸说,尹家男丁稀少,有能者更屈指可数,这些年全仰仗董家一力支撑,这才没使他掉下马来。 爸爸又说,董老爷子生了场大病,算命的说办场喜事冲冲兴许会好。 所以便要尹家独女嫁过去。 那为何不嫁他的三个儿子。我问。 爸爸不说话了,单单意味深长看了我一眼,他略微偏过头,露出鬓角斑白,眼角细纹。 我定住了,眼神飘忽半晌,收了回来。 嫁便嫁吧,谁都一样。 董老爷子喜欢大红花轿拜堂成亲那一套,听说他年轻同董夫人结婚时,因着那会儿穷困潦倒,两人只简单拜了堂摆上几桌酒席便算作结亲了。 结果现在,这一套倒让我给用上了。 北城主街上锣鼓喧天,接亲游行的队伍排着长龙,我则盖着盖头坐在那顶花轿里头,颠簸不停折腾了一大上午,最后和着议论和叫好的声音,进了董家。 我没有拜堂,莫说董老爷子现下躺在床上起不来,就是能起来,总也不能跟我这个二姨娘一块在众目睽睽下拜堂,那是要笑掉人大牙的。 因此进了董家门后,我便被董夫人带着去将衣服换了,一大家子人围坐下来吃了顿饭,这亲就算是结上了。 饭桌上,董夫人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向我道谢,她眼中的心疼掩饰不住,尽数从滚了红血丝的眼白处漫出来。 最后还是董大少招呼了声吃饭,董夫人这才松开我的手,转而开始给我夹菜。 得了空闲,我终于有机会将目光投向圆桌上的众人。 大多是先前就见过或熟悉的面孔,一眼望去,挨个颔首问好便过了。 直到我看见斜对角隔了俩人的一个空位,靠背椅是镶了金丝线络的软垫,繁复的花纹与这个大宅子一贯古朴格格不入。 大约是察觉到我的眼神,董夫人又给我夹了块蛋烧豆腐。 “那是明月的凳子,这丫头一回来就找他大哥去打的,瞎讲究。” 明月?没有听说过董家还有个小女儿董明月。 我压下疑惑,低声道了句谢谢,收回视线。 筷子刚夹上豆腐,楼上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我不由转头。 木制楼梯油润得像打了蜡,回转往上,我顺着看去。 亮白皮珍珠鞋,洋装,卷翘的摩登发,接着是抹了蜜油的唇,小巧挺立的鼻梁。 身旁的董夫人叫她明月,对座的董大少喊还不快点过来。 那双低垂看着脚下的眼睛忽而抬起,往我这处看来。 四目相对,我手中的筷子松了松,那块豆腐重新砸回碗里。 “明月,你干什么呢,把脸化成什么样了?” 董夫人放了碗筷起身,匆匆迈几步过去,挡住了我同她交汇的视线。 我后知后觉自己的失态,转回头盯碗里的豆腐,方才完完整整一块,现在倒被我夹散了碎成两半盖在米饭上。 “阿如,你别介意。” 我一愣,看向身边的董三少。 “明月从小就这样,大大咧咧的,爱捣鼓些鬼玩意儿,总搞的家里不安生,爸爸这才把她送出去好清静清静。” “安成。”我捏了捏筷子,沉吟片刻,“你该喊我二姨娘。” 他显然没想到我会说这话,肉眼可见的怔住,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二姨娘。”他搁下筷子,靠回椅背,眉头蹙了蹙。 我笑着颔首,顺势给他夹了片卤肉,“诶,吃菜吧。” “不吃了。” 话落,他站起身就往外走,董夫人刚带着董明月回到桌上,见又要走一个,忙喊他再吃些。 奈何董家三少的性子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自然是谁也没搭理径自上楼回房了。 “别管他。” 董夫人叹了口气,叫人将董明月的凳子换到我身旁,拉她坐下。 “阿如,这是明月,我的干女儿。”她说,看看我又看看董明月,“明月,叫二姨娘。” 原来是干女儿。 离得近了,我能看见她脸上细小的绒毛,皮肤细腻偏白,颊边的梨涡若隐若现,而她两只眼睛眼尾黑里透红一大坨更是清晰可见。 像墨汁儿濡花了纸,像雪地里的腊梅,像被脏兮兮的小猫爪子踩了一脚。 她看着我欲言又止,我看着她忍俊不禁。 对视良久,那声二姨娘还是没从她嘴里说出来,反而是我,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为什么嫁给董老爷子?” 董明月问我这话时,我恰端出棋盘,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我知道,是为了冲喜。” 我又看了她一眼,莞尔,“要来盘棋吗?” “来。”她挽了袖子,我看见她腕上的金镶玉镯。 我将黑白棋盅摆好,“你用黑子还是白子?” 她没有犹豫,伸手便将黑棋拿回,“我用黑的。” “好。”我颔首,又问,“会围棋吗?” 这次她沉默了,半晌才答:“不会。” “你答应得快,我倒以为你会,还好问过。”我笑她,“那便下连珠吧。” “难道你会?” “不会。”我诚实道。 董明月脸色一瞬古怪,盯着我上下看看,又是想说什么不说的模样,我敲敲桌角,“黑子先。” 落棋无语,一盘了,我撤了手,“你赢了。” 说着,我端过茶水抿了口,刚想去收棋子,被她止住。 柔润的掌心贴向我的手背,很轻,像隔了层细纱,将按不按,将握不握。 “你还没说,为什么嫁给董老爷子。” “他是你干爹。”我皱眉纠正。 “他不是,我只认了董夫人作干妈,没认他。” 我默然不语,盯向她的手,她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猛然回撤。 “为了冲喜,我知道。”她说,“但你可以嫁给我三哥呀,反正都是办喜事,谁办不是一样。” “你没认干爹,倒认干哥哥了。”我淡淡道。 董明月被我噎了一下,我迅速拨了几下将棋子分好装回棋盅。 “我知道,你起初是要嫁给三哥的……”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打断她的话,“还下棋吗,不下你便回吧,我晚些时候得去给董老爷熬药。” “尹月。”她急了。 “是二姨娘。”我起身低头看着她。 对峙良久,我率先打破僵局,回身给她添了盏牛乳茶。 “明月,你往后喊我阿如吧。”我说,“但别再提这些话了,或许被有心人听见。” “那不是事实?” 不是,我说,“上回见你穿那洋装好看,可否借我瞧瞧?” 董明月轻啧一声,终于放过那个话头,应了我这个。 “当然,只是昨日我拿出去洗了,估计得等两日。” “还得拿出去洗?” “当然,那套水洗不得,得干洗。” “还得干洗。”我咂舌。 董明月上下打量我一眼,我跟着看看,一身素旗袍,绣花只开在盘扣处。 “你明日有空吗,我俩一块逛街去。” 静默半晌,我笑答。 “有。”
第58章 新月(2) 事实上,董家和尹家的姻亲在我爸爸那里便断了,而尹家在商会的地位也早已不是二把手。 我嫁给董老爷,一为冲喜,二为尹家。 我的命运大概从出生开始便定好了,妈妈教我如何做一个温顺听话,柔情似水的姑娘,我于是收敛脾性,不论如何,面子上总是要做的过去的。 温顺听话,不难,柔情似水,也不难,我可以识大体,懂礼节,万事将自己摆在最后。 尽管这样的情况很少,二十一年里,也只有两次。 一次是同意嫁给董老爷子。 第二次是拒绝穿上董明月捧到面前的洋装。 那件洋装很好看,不是她第一次穿的那件,没有那么繁复华丽,也没有很贵重。 是一件刚刚好,够我能支付,能穿上的洋装。 月白色,腰身微微收紧,蕾丝边的裙摆,缀了许多细小的珍珠,团裹簇拥成花朵。 董明月就这么将这件洋装捧到了我面前,她的眼中写满期待,明亮的眸子清透见底。 她说,试试,试试。 她说了多少个试试我没数,大概有十几个。 因为她步步紧逼,我连连后退,那件洋装便在我的眼前进退不停,来回摇摆。 最后的最后,我还是拒绝了,尽管我真的很想试一试。 哪怕只有几分钟,哪怕我真的很喜欢。 但不行。 我怕我穿上去太合身,合身到不想脱下来,合身到想以后一直穿小洋装。 我没有告诉妈妈,我很讨厌旗袍将人的身体完全包裹的感觉,旗袍的合身,总使我觉得束缚,紧绷。 我想做回自己。 但不行。 其实,不要那么计较,也不要有那么多期待就好了。 从前二十一年,我牢记这句话,贯彻始终,直到董明月的出现。 我开始有期待,起初期待能摸一摸她那样式的洋装,接着装作不知道喝她偷换到我杯子里的牛乳茶,甚而对她带回来的新鲜玩意儿起了兴趣。 那是一柄水滴型的黄铜器具,一个手掌大,半个手掌宽,水滴尖几节黄铜圈嵌了块镜片,和水滴底的镜片相对。 拿在手中略重,但精巧十分。 在我摆弄这节小玩意时,董明月便坐在我身边,咬着笔杆子对账本。 账本是新华百货的,她留洋读的是金融,回来理应帮忙打理。 “不是这样弄的。” 低沉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我偏了偏头,看向靠过来的她。 手背被她的掌覆住,我腕跟腕,指跟指的将那东西举高,她侧目瞧我一眼。 视线被灼了一下,我慌忙转头,看向她握着我的手和占据目之所及一大半的镜片。 “看这里。”她用食指敲了敲那块镜片。 “怎么看?”我愣住。 半晌,“用眼睛看。” ……我耳根子一臊,不由瞥她一眼,瞥见她带笑的唇,更臊了。 默了会儿,“你看我。” 小玩意儿被抽走,董明珠挪了挪屁股,离我更近些,搁了账本,将那东西平举到一只眼前,两手把着边缘的铜环拨了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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