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说,这是缘分。 缘分使然,等我到能记事的年纪,整个孤儿院最喜欢的就是玲姐。 因为她会做我最爱的糖醋小排和炸鱼干,还会在没有小朋友跟我玩的时候过来将我抱起,问我,暖暖,要不要骑大马。 江暖也是她给我取的名字,院长说,那会儿大字不识一个的玲姐翻遍了古诗词,想给我个足够好的名字。 莫要像她的小春花一样,当真如花期极短的春花,转眼消散。 那为什么要叫江暖,我问。 院长搂着小小的我,说,因为春江水暖,玲姐要我像春水一般,无论何时何地都能顺利地淌过,淌过艰难苦恨,淌过挫折磨砺。 如水一般,温顺包容万物,却坚韧如初。 我听不懂,我说着便从院长的怀里钻出来,跑向走过来的玲姐。 那会儿的玲姐肩背还没有佝偻,头发也是乌黑的自然卷,她能很轻易地一把把我从地上捞起来抱住。 她抱着我跟院长道别,最后离开了那个我生活了五年的孤儿院。 其实我一直不认为自己是孤儿,因为从记事起,玲姐就一直陪着我,她不是我的母亲,却给了我成长所必需的母爱。 所以在一次学校布置的亲子作业——给妈妈洗脚的时候,我端着水盆对着她喊了第一声妈。 水盆打翻了,滚烫的热水洒了我一身,单薄的棉服浸了水湿哒哒,风一吹就是彻骨的冷。 玲姐停在空中的手顿了很久,直至我打了个喷嚏,那只手才调转方向拥住了我。 接着,玲姐给我讲了小春花,又给我看小春花留下的唯一一张满月照。 我想,我原来是顶了小春花的位置,得到了玲姐给小春花的那份好。 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又有什么关系呢。 没关系,我改回了之前的称呼,依旧叫她玲姐。 至于她为什么叫玲姐而不是什么李姐平姐,只不过是当初进孤儿院时被院长叫错了名字,后边将错就错,借此和曾经说再见罢了。 十几年,我和玲姐相依为命,考上大学时,玲姐卖掉老房从临城搬来这边,买了一套二手房,六十来万,在这样的地界不算贵,却也几乎花光了她的所有积蓄。 她说,房子这种东西,以后肯定还会升值,不亏不亏。 然后在房产证上落了我的名字,江暖。 我坐上赶去临城的长途汽车时,怀里便揣着从玲姐床头柜里翻出来的房本。 脑子里一团乱麻,手机开机后十几个未接来电,宋月苍白的神情,还有终于接通的那个电话。 兰姨说,玲姐跳江了。 后边她还说了什么一点也想不起来,耳鸣,头晕目眩,记忆断了片,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便已坐上去临城的车。 三个多小时,我忘了是怎么过来的,手机还停留在宋月发消息问我上车没有的界面,我没有回。 其实这个时候,我真的很想她能陪着我,但她没有,客观的主观的都没有。 无论是她没有身份证不能坐汽车这点,还是她拒绝了黑车司机执意将我送进汽车站这点,我都觉得她冷静得不讲情理了。 说实话,我是怨她的,但又不能怨,因为她没有错。 凌晨的医院很冷,寒气钻到心里,肺腑,骨头缝里那样冷,我裹紧衣服,屏住呼吸,看见了病床上的玲姐。 没有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浑身插满管子,但呼吸机是嘀嘀嘀的,头上的纱布也包的严严实实,管子几根,心电监护仪在床旁亮着光。 心跳的频率头一次这样具象化地展现在我眼前。 “医生说,玲姐她本来也没呛几口水,心肺这些都是好的,就是跳下去磕到头那一下,有点严重。” “磕到头。”我喃喃道,收回视线,转头看向兰姨,“医生有没有说多久能好?” “可能明天,也可能一周,医生说得看病人情况。”兰姨顿了顿,“暖暖,你也别太担心,医生都说脱离危险期了,应该快了。” 说着,兰姨拍了拍我的肩,让我坐到旁边的陪床上。 “兰姨。”我微抬头看她,“玲姐为什么会去江边,又为什么说她是跳江,怎么可能,玲姐她……”没理由跳。 话未说完,我停住了,兰姨的眼神惋惜又同情,眼角的褶皱都是往下的,跟她下撇的嘴角一起,蕴含难过。 “暖暖,玲姐她今天自己去医院了一趟,说什么都不要我陪,刚刚我过来才看到她包里的单子。” 我接过兰姨递来的纸,白底黑字,顶头的检查报告单五个字像把宣判的镰刀,狠狠朝我砍了下来。 “阿尔兹海默。”我讷讷开口。 “老年痴呆啊,暖暖,我就说这几天她怎么老忘事,就蒸个扣肉,重复了七八遍,转头就又端着水在那儿发呆了,一问你干嘛呢,她倒反过来问我她要干嘛。” 兰姨说着开始叹气,“我当时还说她老了啥记性,怕是被人骗了都不知道,没想到啊,没想到。” 兰姨一连说了七八个没想到,叹出来的气无形却似有形,将我牢牢钉在原地,直到有人来敲门,叫去缴费。 病房里安静了,只剩冰冷的机械音和我轻得不能再轻的心跳和呼吸。 我向公司请了一周的假,刚好到大年三十,因着我今年刚入职没有年假,这几天的工资全丢了不说,连带年终奖也泡了汤。 若是之前我定要在社交软件上好好吐槽一番,再把领导拖出来反复鞭策,但现在我是一点精力也没有了。 我在医院陪着昏迷的玲姐,大多时间坐着发呆,或是翻出玲姐的检查报告查资料查案例,等到晚上兰姨来换我,我出去吃个饭回来,她再离开。 就这样过了两天,在第三天的早上,我从床旁醒来,揉着枕了一夜发麻的手臂抬头,一眼看见了站在病房门口的宋月。 她的黑眼圈很重,脸色憔悴与我不遑多让,风尘仆仆地站在那里,见我看过去,没什么血色的唇扯出一个极小的弧度。 接着她过来拥住了我,我闻着独属于她的令人心安的体香,听见她说。 “暖暖,我来了。”
第45章 娇矜(15) 宋月来了,我孤寂无助的日子里总算多了点颜色。 至少中午不用再吃医院食堂贵的要死还难吃的饭菜,而有她外出给我变着花样带,大排饭,麻辣香锅,和一路小跑回来才没坨的小面。 我说,你要成外卖小姐姐了。 “那也是你才能使唤动的外卖小姐姐。” 我看着熟练地将筷子拆开,刮完木屑再递给我的宋月,眼眶没由来一热。 “宋姩姩,我不生你气了。”我说,然后埋头嗦了一大口面。 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抬头,我对上她盈盈笑着的眼睛,眉目依旧是那样柔和温顺,像水一样。 大概玲姐曾经对我的愿语,就是要做一个像宋月这样的人吧。 她没有问我为何生气,只是歪了歪头,说:“面要坨了。” 面要坨了。宋月总是擅长转移话题的,一件件大小事,在她春风化雨般的言语之下,静悄悄地散去。 从前是这样,但现在我突而不想了。 “你不问我为什么生气吗?” “我知道。” 她拿过我手中的筷子,帮我将底下粘腻附在一起的面条一点点分开,又将没拌开的酱汁重新拌好,最后推到我面前。 “你怪我没有同你一起。”她顿了顿,看向病床上的玲姐,“还怪我两日都没有给你发消息。” 她倒是知道得清楚。我轻哼一声,偏过头不看她。 “暖暖,我想解释一下。” “我不听,我不听。” 我说着作势就要捂耳朵,手还没抬起来,就先被她握住了。 一个愣神的功夫,她便接着往下继续说道:“那日我本是去外头取快递,刚拿到便接到兰姨的电话,说玲姐出事了。” “什么快递不送家里给你送医院?” 宋月抿唇,一副不想说的模样,我看着莫名来气,把手抽了回来,连叹好几口气,“不说拉倒,我还不想知道呢。” 我都把不开心摆脸上了,偏她又跟没眼力见似的装没看见,眨了眨眼,道:“其实当时我并不知道玲姐是出了何事,告知你之后,我见你接了个电话就跟失魂了般,什么话也没说就往外走。” 对于这部分,我试图回想,但记忆跟打了马赛克一样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好作罢,听她往下解释。 “我跟着你先回了家,又去了玲姐家,你一路上都浑浑噩噩的,路也不看,好几次差点摔倒。”宋月说到这里顿了片刻,“我去扶你,都被你推开。” “我推你了吗?” 宋月眼神真诚,“推了,五次,第五次的时候你没推动,自己摔了。” …… 怪不得这几天总觉得脚踝不得劲,当时还以为是路上走得太快扭了,没想到是摔了。 我皱着眉头作思考状,“我想不起来了,可能大脑自动屏蔽这段记忆了吧。 然后呢,你为什么没陪我?” 宋月又停下了,一双眼睛无奈又小心地看着我,我愣了愣,“就因为我推了你?” “是的。” 我瞪着眼,憋了半天,蹦出来句“你可真是娇气。” “不是的。”她蹙眉,“我想,你那会大约实在难过担心,或许想要一个人静静,且时辰太晚,坐那种黑车着实不安全,这才没同你一块。” 行吧,行吧,她的解释很合理,也正如我所想。 “那你两天都没给我发消息。” “因为你没回。” 理直气壮的,我竟无言以对。 “以往我同你发消息你都秒回,这次却一直没回,我想你应当是在忙或者不想理我,这才没有再发。” “你想,你想。”我气了,“都是你想,你想我要一个人,你想我在忙,你想我不想理你,宋月,你咋这么自以为是?” 气氛顿时凝结,我的声音不大,却足够在这样安静的病房中荡过几个来回,余音尚存,皆带着愠怒。 大约是这大半年来我总是一副唯唯诺诺好脾气的模样,第一次将生气直接地表现出来,宋月整个人都愣住了。 静默了许久,她才说:“不是的。” 怎么不是?“你刚来那会,吃麦当劳还是肯德基那次,你跟我说做朋友要商量,要互相询问,你当时说我说得多好多好,那你呢?” “买沙发床,去看小星,还有这次,哪次不是你想你就做了,别说跟我商量问问我的想法,你连告诉我都没有。” “宋月,你别这么双标行不行?” 半晌,“什么是双标?” …… …… 我的母语是无语,真的,我要无语死了。 我跟她对视了两秒,猛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往左往右转了转,接着低头看向她,气笑了,“宋月,你有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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