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个客人不是第一次来,也不是第一次点阿云,这不过是借口,因为那日阿云来了月事,不愿接客。 妈妈不同意,硬要她接,而客人喝醉了酒,不晓得这事,行至兴奋处被一床血吓得酒醒,嫌晦气,便将阿云打死了。 一条人命的逝去多么轻易,甚至连最后的丧事,都悄无声息。 我同阿烟并肩站着看阿云下葬。 阿烟说,愿阿云来世再不受苦。 阿烟又说,愿自己嫁个有钱人离开这里。 最后,阿烟说,愿阿绾寿终正寝。 我当时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心里觉得她在咒我,她却看出我的心中所想。 “寿终正寝,是最好最幸运的死法,阿绾,我这是在祝福你。” 不过她的祝福没有用,因为又过了没多久,我看着心爱的姑娘饱受摧残不得其解时,我想同她一起赴死。 在这之前,我尝试了三次帮她出逃,因为我想知道她是否会心甘情愿跟我一起。 第一次,我知道妈妈爱财,说去财神庙替她求财,她答允了。我兴高采烈地向阿桃说了这个消息,但在看到她满脸希望的时候我反悔了。 所以临出门时,我叫另一个姑娘等一刻钟便出来喊我回去,我想知道阿桃会不会丢下我独自逃跑。 答案是不会。 不过我仍然怀疑她对我的爱。 所以第二次,我叫陆少铭接她走,而我站在城门附近,看着她徘徊,祈祷着她抛弃我自己离开,又祈祷着她不要。 我陪着她站了半宿,最后在她终于要下决心离开时,让人去告诉她我被打了。 她回来了,但她迈出城门的那半步,让我对她本就摇摇欲坠的信任,更加不堪一击。 第三次,我想了许久应该怎样才能让她对我死心塌地,最后,我想,若是所有人都知道我与她之事,那便好了。 因此,我带着这些年攒的首饰银钱,去向妈妈说明了我同阿桃的私情。 但我算漏了妈妈对她的疼爱,她甚至不惜将我卖掉,也要掩盖这一切。 不过还是有令人庆幸的一点,那就是阿桃不愿逃了,原因在于不想牺牲我。 其实这个原因我也是半信半疑的,但那时的我已经不在意了,因为我向杨行知,也就是那个买我的军官讨来了鸦片。 我对他说,若是这东西他能给我,我便帮他扳倒陆家。 他见过陆少铭对我言听计从的样子,便深信我有这个能力,没多久就将鸦片给了我。 我最后一次试探阿桃对我的爱是在那个晚上,我第四次告诉她我有办法了。 她回我的第一句是,什么办法?而不是其他。 我想,她还是想逃,所以我说了后来劝她的话,直到她一一回绝,凄凉爬了满脸,我才满意地作罢。 从一开始,我想的办法只有一个,那便是共赴黄泉。 但我担心她不愿,亦担心她对我的爱不足以叫她同我一起去死。 所以我斩断了她逃走的想法。 再在最后,骗了她,因为我猜她会吃假的那颗丸子。 没想到,她服下了真的。 ---- 宝宝们平安夜快乐,一人一个大苹果。
第28章 铜镜(11) 阿桃还仰着头在瞪我,一双眼睛晶莹剔透得像被水润过的玻璃球,亮得让我移不开眼,亮得要灼伤我的心。 我怀揣着满胸腔的自卑去揣测她的爱意,我低估了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也低估了她对我的爱。 而这一切,所有的嫉妒,愤懑,怀疑,卑劣,在我死后,都明明白白地展现在了她的面前。 那些我藏了十数年的阴暗,终见天日。 我怔立原地,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她在服下那颗糖丸时心里在想什么,是终于解脱的释怀,还是仍有不甘遗憾。 而在之后发觉我骗她时,又是如何的崩溃。 “阿绾,是我负了你,不是吗?” 我艰难张嘴,发不出一声。 “你说,让我在你之后服药,给我选择的权力,是同你于阴曹地府相会,还是假死脱身离开绿巷,远走高飞,都随我。” “但你好狠的心,从一开始就骗了我,临到死也不愿意信我。” “你说你在底下等我,好好好,那我偏要让你等,是你疑我在先,我负你又如何?我大可两颗一同服下。” 她的面容逐渐扭曲,蒙上一层水雾,光影下狰狞一片。 “但我不!” “凭什么!” 两声哽在喉咙里的低吼从她嘴里发出,带着咬牙切齿的倔强和隐藏起来的恨意。 “二十七年,我每日都在想,你是不是早就投胎转世去了,直到昨夜,我知道你没有,天晓得我有多开心。” “你等我的那些时间里,有没有后悔过?” 或许我该说有,但事实却是,这二十七年里,我甚至都忘记了一切,包括她。 她憋着气似乎是在等我回答,等了一会,气突而就散了。 “哦,你忘了。” 好平淡的几个字,没有任何的情绪和语调,轻到几乎听不见,喃喃自语般经她吐出。 半晌,“你忘了!” 她猛然站起来拽我的领口,“你凭什么忘了?!” 她的唇瓣被咬破,开始往外渗血,染得猩红。 我同她靠得极近,脸几乎要贴在一起,由昏黄灯光笼罩着像一对难舍难分,即将相拥亲吻的恋人。 我们本该如此。 但横在中间的隔阂,是无法忘怀的猜疑,还有阴阳两隔。 这两者,皆因我而起。 想着,我叹了气,不敢再与她对视。 “我想起来了。” 她鼻子轻轻哼了一声作为回应,我知道这是催我继续讲的意思。 “阿桃,都过去了,好吗?” “不好。”她立时一口回绝,“为什么要过去?我过不去,你一句话,就要将我这么多年的苦恨都抹去?那不可能。” “那怎么办?”我偏头看着橱柜上的摆件,水濛濛的,看不清晰。 “你哭了。”她说,“鬼也会哭吗?” 我吸了吸鼻子,“我没哭。” 话是这么说,但很快我的脸颊便被濡湿了,鼻腔酸涩得不行,喉咙里有咽不完的口水,堵在一处,大有要我呼吸不过来的感觉。 我哭了,被她提溜着领子,像个大活人一样抽噎个不停,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哭一边打嗝。 若是拿面镜子来看,我此刻肯定丑得不行,头发胡乱散着,旗袍被又揪又揉,褶皱遍布。 她冷眼看着我哭,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连纸巾都舍不得给我递两张。 哭到最后,我感觉快要背过气去了的时候,才开始数数。 一,二,三。 我在心里数了一百下,刚到一百,我停了下来。 她也开了口:“好了,不哭了。” 好生硬,太生硬了,一点都不温柔。 我皱着眉瞪她,她大概是感受到了我的怨气,抿唇默了一会子,再说话时语调柔和了不少。 “阿绾乖,不哭了。” “好。” 一刻钟时间,足够我与她各自收拾情绪了。 再次面对面坐着时,她换了套睡裙,白色缎面的料子,领口和袖口都有珍珠和蕾丝边装饰,衬得整个人面白如玉,娇俏又动人。 与二十七年前的那个阿桃,判若两人。 我突然又开始有些苦涩了,其实没有我,她过的也很好,不是吗。 这个想法一旦出现,就开始生根发芽。 “你在想什么?” 她突然出声,我的目光回笼,重新聚焦,但仍是抿唇不发一言。 “你在想,我一个人也过得很好。” 陈述句式,简短明了,点出了我的心中所想。 我猛然抬头,对上她清明的双眼,那里头有洞悉一切的泰然,以及藏于之下的为我所熟悉的狡黠。 “你现在又在想,我怎么会知道。” 我微张了张嘴,将惊讶都写在了脸上。 “阿绾,你可能算出我多少岁了?” 我沉吟片刻,“四十五。” 话一出口,我被这数字吓了一跳,不仅因为她看起来仅三十出头的模样,更因为这年纪放在当年,都能算半截入土的老妇人了。 而她,仍然年轻貌美,甚至没有婚嫁。 吓过之后,我紧接着恍然大悟。 二十七年,于地府里的我而言,日复一日弹指一挥间,没有任何变化。 于人间的她而言,却是实实在在忙碌充实的每一天构成,看脸色这件事,绿巷的姑娘个个都会,更莫说,本就聪慧玲珑的她了。 她在往前走,我停在了原地。 “你走的二十七年里,我每天都会想同你的曾经,日日夜夜,不论大小事。阿绾,我在这些日子里,重新认识了你。” 她咽了口水,应是在斟酌字句,好一会子才说出来一句“我不怪你。” “我本来想,等我死了若能在地底下见到你,就代表你一直在等我,那我就不怪你。” “我在等你的,我一直在等。” “你撒谎,你都忘了,还说等我,拉倒吧。” 我见她翻了个白眼,连忙闭上嘴不讲话了。 等了半晌,她接着道:“结果没想到你死了竟能回人间来,我昨晚听陆少铭讲这件事时,还骂了他好一阵子。” “你知道的,他不信你死了,所以我真以为他想你想到失心疯了。” “咳。”我轻咳一声,打断她带着些揶揄的话。 “好好,不说这个。”她笑了笑,“接着我今天真见到你了,说实话,我以为你是来向我索命来的。” “我没有这个想法。”我说。 “你说这话谁信,当初可是你要拉着我一块去死的,结果就你一个人死了,过了几十年突然回来,我当然以为是索命女鬼。” 好吧,她这么说确实有道理。 “但我真没有要索你命。我现在看你这样,挺好的,真的。” 我诚恳地看着她,等了一会,听见她轻声笑着说。 “我也觉得挺好。” 我是在深夜离开的,离开前,我如从前无数次那般,与她共枕同床,隔着薄薄一层真丝被,给她轻轻拍着背,唱着歌谣哄睡。 她睡熟了,呼吸浅浅,打在我的唇角。 我有些不舍,但还是强迫性地开始数数,照旧一百下,我爬了起来,最后看了她一眼,合门离去。 我将铜镜留下了,那大概是她娘的遗物,尽管后头被她刻了个绾字,又赠给了我,不过那始终是她的东西。 所以,物归原主。 离开那柄铜镜,我变成了真正的孤魂野鬼,身形开始变得虚无,仿佛下一秒就要散去。 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该想起来的事也七七八八拼凑得差不多,现在只差最后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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