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在等一个人。” 其实我并不确定事实是否如此,但直觉让我说出了这句话,而非孟婆所说的不喝汤无法入轮回。 我存了心试探于她,结果亦如我所料。 她握着杯子的手逐渐收紧,葱白的指尖捏得发红,再泛白,指甲哆哆嗦嗦刮着杯壁。 我能听见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紊乱,一吸一吐都乱了章法。 “所以你这次来,是为了将我一块带走吗?” “什么?” 我一下没反应过来她什么意思,接着就看见她认命般地闭上了眼,睫毛抖个不停,却抿着唇努力控制着还要跟着抖动的脸。 “我认了,阿绾,是我对不住你,我早该同你一起下地狱的,这二十几年的日子我也过够了,你带我走吧。” 眼皮抖着抖着睁开了,那双眸子含情盯着我。 “阿绾,我晓得你不忍心,从小你便不舍得我受苦,什么都替我受着,护了我那么多年。当年是我不懂事,也是我错怪了你,就连最后答允你的事都没有做到。” “我真是不该。” 她又开始哭了,没有啜泣,连哭腔都没有,两行清泪就这么直接地淌了下来。 “如今你要来找我索命,我不怨你,若是你下不去手,我替你。” 什么索命? 我皱眉看着她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颗指节大小的丸子,闭着眼睛就要往嘴里塞,顿时才明白过来。 她竟然是将我的到来当成了女鬼索命。 “你发什么神经。” 我猛然起身,打掉了她指头捻着的那颗丸子,“这是什么东西?” 她仰头面带错愕地看了我半晌,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带上凄凉。 “对了,你忘了。”她说,“这是当年你向杨行知讨来的浓缩鸦片,一共两颗,你给了我一颗。而另一颗……” 她的声音哽了一下,我的心随之沉了下去。 “我用了。” “阿桃,你看这是什么?” 昏暗的阁楼中,只一盏煤油灯静静亮着,我掏出一个木头盒子,面带期冀地看向跟前的姑娘。 她面色灰败,浓厚的脂粉怎么也掩不住眼下乌青,明明十八的如花年纪,却仿佛三十的妇人一般,苍老无神。 “我不想看。”她说着站起身来,眼里疲惫满得像要溢出来,“你拿走吧,我想睡了。” 我赶忙拉住她垂下的手,绵软无力,手腕细到我一只手便能握住。 压着心头酸楚,我说:“阿桃,我有办法了,这次肯定能帮你逃出去。” “什么办法?” 她低头看向我,语气不带丝毫欣喜,反而有些咄咄逼人。 “阿绾,三次了,我不能再拿你冒险,妈妈她也总有办法找到我,放弃吧,别试了。”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阿桃,这次肯定能行,你信我。” “你每次都这么说。”她挥开了我的手,眉宇间染上些许不耐。 “第一次,你同妈妈说要与我一块去财神庙进香,咱俩如愿出门,但没走多远你就被叫回去,我如何丢下你一个人跑?” “第二次,你让陆少铭将我接出去,我在城门口等了半宿,等来的是你被妈妈打个半死的消息,若我不回去,你的命岂不是我害了?” “第三次,你将这几年偷攒的银钱首饰尽数上交,要妈妈放我走,你我之事败露,为掩藏这消息,妈妈将你卖给了那位杨上将,过不了几日,我们怕是连面都见不了了。” “阿绾,你还不明白吗?我若是逃了,代价是你。妈妈她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她的女儿,她也不在乎我。” 她说了许多话,说完便泄了气,再也站不住,腿一软便要往下跌。 我赶忙起身接住她,轻飘飘的,好似下一秒就要消散了。 “怎么会?妈妈她是在乎你的。” 至少,比我在她心中的分量重。 “她在乎的不是我,是我娘。她认为是她害死了我娘,如今便固执地要我留在她身边,我不可能离开了,阿绾,就这样吧。” “可是你说的,想去北方看雪,去尝尝冰糖葫芦,还有酸甜肉,再去海边捉螃蟹,你不是还想去踩沙子吗,听说又细又软……” “我不想了。”她打断了我的喋喋不休,“我不想了。” 怎么会不想。 我看着她故作无所谓而抿紧的唇和憋着一口气的倔强,顿时难过得说不出话来,甚而连抱她都不住。 这些话我听她讲过无数次,每一次,她都眼含憧憬,面色红润,说到好吃的咽口水,说到好玩的便翘翘小腿。 而这一切,如今都变成了不可能,和不敢想。 “同这颗鸦片一起的,还有一模一样的另一颗糖丸,你告诉我,这是假的,而那颗是真的。” “你骗我。” 面对她的质问,我移开了目光。 对,我骗了她,因为我想她陪我一块去死。
第27章 铜镜(10) 我爱阿桃,毋庸置疑。 但我亦恨她,嫉妒她,怀疑她。 从见到她的第一面开始,我便讨厌她,不仅因为阿烟推我进门这件事,妈妈最后还是给了我一顿手板。 更因为,我在她身上,看见了妈妈从未对我有过的疼爱。 我长了三岁,妈妈没有管过我几回,尽管偶尔她心情好时会将我叫去哄一哄,给点糖饼吃,但真正将我拉扯大的,其实是阿烟。 阿烟说的没错,我一岁前的餐食都是她一口口喂的,拿小汤匙舀米汤,吹凉了再给我。 等我大些,能自己吃饭了,她便只在我身边坐着看我吃。 我后来问过她,不过比我大几岁,为何要当个小大人一样管我。 她说,她一见我,便觉得我同她妹妹阿云一般可怜,而她心善,见不过。 是可怜,妈妈生下我没两天,便将我丢到了巷子尾,若不是阿烟出去丢垃圾碰见了,我根本活不过那个晚上。 我曾经以为,妈妈是楼里的妈妈,不能有孩子,也不喜欢孩子。 直到我在她脸上看见了一种名为慈爱的情绪,而这份爱,对着的是她怀中的阿桃。 孩童的爱憎分明,是摆在明面上的。 所以,阿烟很容易就知晓我对阿桃是不喜的。 我将阿桃的奶粉自己兑水喝掉,亦或是偷偷拿去分给阿烟和阿云,再给她喂换了的米汤。 我也会在她夜晚睡不着觉哭闹不停的时候,偷偷掐她两把,心里默默祈祷着她再喊大声些,饶了那些客人的兴致,这样妈妈就会罚她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是真的很讨厌阿桃,她越是要我抱,对我笑,我便越是烦躁。 凭什么她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人的好意。 她只是个孩子,难道我就不是了吗? 我将这一切讲给阿烟听,她却冲我笑。 “要不你就趁着没人把她丢了,就像曾经的妈妈一样。” 她说这话的时候舌头舔了一下上嘴皮,湿漉漉红艳艳的唇瓣一开一合,像是蛊惑人心的小恶魔一般。 我听进去了,也这么做了。 但当我真的让她躺到了曾经我躺过的那个垃圾堆里时,我的手开始不自觉发抖,腿也抖,嘴唇子更是哆嗦得不行。 背后是从头顶打下来的月光,面前是暗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死角。 但阿桃的眼睛很亮,一眨一眨的,像星星,而这颗星星,在对我笑。 我在那样寒冷的巷子里,站着看了她许久,也想了许多。 从妈妈丢我时在想些什么,想到了阿桃今天晚上喝的奶粉好像没泡开,结了块。 我恍然发现,我已经很久没有给她喝米汤了,也很久没有再在夜晚掐她了。 人这种生物,就是有心。 阿烟说,即便养条小猫小狗,时间长了也有感情。 我亦不知何时,对这个我讨厌的阿桃有了感情。 所以最后,我吸溜着鼻涕将她捡了回去,当晚她便发起了高烧,小脸红扑扑的,闭着眼睛,仿佛下一秒就要死掉。 我慌了神,不敢告诉妈妈,跑去找阿烟,同她一起给阿桃擦了一晚上的身子,天光微白的时候,温度总算降了下去。 阿烟对着满头汗的我说,绾绾,你心软了。 后来,阿桃长大了,妈妈对她很好,外出会给她带陈记的糕饼,徐记的酥糖,还有量体裁出来的衣裳。 而这些玩意,她会藏起来送我,被子里塞一套旗袍,枕头底下塞两块酥糖,我的衣裳兜里再塞几块糕饼。 她在偷偷摸摸地讨好我,既想我发现,又不想我发现。 我不理解,我不过是将她拉扯大了,她没理由对我这般,毕竟我也没有对阿烟做过这些事。 直到我第不知道多少次发现她塞我兜里的糕饼碎掉,酥油从油纸里边透出来,毁掉了那件衣服。 我终于忍无可忍,找到她想同她说个清楚。 或许是我从未对她发过脾气,而那次我的脸色阴沉到吓人,语气也冲得不行,她竟直接哭了出来。 抽抽噎噎地,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头发丝粘在下巴。 她抱住了我,跟我道歉,求我原谅。 她说,绾绾姐姐,对不起,我抢了你的娘。 我不知如何形容那时我心里的感觉,可能是像被扎破的气球,或者像化掉的绵糖。 讨厌和嫉妒,没有了。 但怀疑的种子却发芽了。 我怀疑阿桃对我的歉疚和自责是假的,是装出来的,一如我对她十几年的好,都是包裹着讨厌和嫉妒的空壳。 我开始怀疑她别有用心,是否是想要讨来我对她更多的关心和呵护,又或者是知道了真相后,为了更加心安理得接受我的好,和妈妈对我与她的区别对待。 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我一遍遍揣着内心的阴暗自问,试图从她的细枝末节中寻找到假象的端倪。 但一无所获。 怀疑得不到证实,本该随时间消散,但我却将它团成了更大的怀疑。 接着我在怀疑中爱上了她,毕竟她那么好,明媚灿烂,楼里没有一个姑娘不喜欢她。 而我,沉闷无趣,嘴笨不会讲话,执拗爱钻牛角尖,除了阿烟和阿云,没有姑娘愿意搭理我。 在她们眼中,阿桃才是妈妈的女儿,其实我也是这样觉得的。 所以,在阿桃小心翼翼向我表白时,我高兴得说不出一句话,但很快,被喜悦冲昏的头脑冷静了下来。 我不相信。 尽管我说:“喜欢。” 其实她喜不喜欢我,都没有关系,真的也好,装的也罢,在那一刻,我觉得能光明正大告诉她我喜欢她,就足够了。 没过多久,阿云死了,是被客人打死的,客人说,她总是病怏怏地咳嗽,怕过了病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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