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我喊她娘了。 后头,我同阿桃一起,搬进了阁楼,密不透风,没有窗户,既潮湿又隐蔽,带着一股霉味。 不过至少日子好过许多,不用几个人睡一张床,也不用饿着肚子学规矩,我只需要照顾好阿桃便行。 阿烟有时会偷溜过来找我,在阁楼里一坐就是一下午,看着我熟练地给阿桃换尿布,喂奶。 然后她说:“绾绾,我觉得你娘更喜欢她。” 起初,我还会为这样的话难过一下,但听多了也就无所谓了,毕竟阿桃还那么小,她什么都不知道,她没有错。 错的是我,藏于阴暗不敢示人的嫉妒。 也不晓得阿烟是如何看出来的,我没敢问妈妈的问题,她帮我打听到了。 她说,阿桃的娘原也是红楼里的姑娘,与妈妈是一同长大的手帕交,后头被个富商赎走了,一走多年没有回信。 直到阿桃被送来,跟着来的还有封信和一柄铜镜。 阿桃的娘死了,随富商一齐死在了战乱里。 原来阿桃是孤儿,我突然觉得自己心胸狭隘,对这样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心生嫉妒。 我开始对她上心,尿布要捂热了再换,奶要热到刚好的温度才喂,夜晚她睡不着,我便也熬着夜给她拍拍,轻轻唱着歌谣哄她。 就这样,与其说妈妈养大了她,倒不如说是我养大了她。 阿桃三岁,喜欢跟在我屁股后头脆生生地喊“绾绾姐姐”。 阿桃五岁,因为吃糖蛀了牙,哎哟哎哟叫着,把藏了一枕头套子的糖哗啦一下倒出来,推给我说:“都给绾绾姐姐吃。” 阿桃十岁,爬树摘果子,摔下来差点断腿,但她硬是一瘸一拐捧着果子来找我,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欢喜。 阿桃十三岁,送了我一身旗袍,我晓得那是妈妈给她裁的,她却转头就送了我,脸上堆着笑,钻到我怀里,夸我真美。 那日过后,她不再喊我“绾绾姐姐”,而是同其他人一般。 唤我“阿绾”。 感情是什么时候变质的,我不知道。 但在那朝夕相处中,她越来越依赖我,我一开始以为她是将我当成了娘,直到一日夜里我被热醒,发觉她扭着身子靠我很近。 而那双随年岁增长愈发饱满鲜艳的唇,贴在我的唇上。 我睁开眼,对上她迷蒙的眸子,盛满水一般柔情,在伸手不见五指里,却仿若星辰般熠熠生辉。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脑子一片空白,我想,她是不是做梦了在梦游。 但下一刻,她的动作打碎了我这个想法。 湿润的舌尖蜻蜓点水般在我的唇上一掠而过,又在我反应过来前快速撤走,转而向我的耳廓。 她的手搭上了我的腰,脑袋埋在我颈间,半个身子压在我身上。 神智终于回转来一些,我抬手想将她推开,她却一下把我的手压回去。 “阿绾。” 她唤了我一声,不是梦语的喃喃,而是清明得不行的声音。 我的心没由来一颤,耳朵开始发烫,强自镇定地“嗯”了一声,“怎么了,睡不着吗?” “阿绾。” 她又唤了一声,我竟在这两个字里头听出来了缠绵。 静了许久,她说:“我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好吗?” “好。” 她在我耳边轻轻吐了口气,又酥又麻,“你觉得阿烟怎么样?” 我一愣,偏头去看她,呼吸便扑洒在了我的面上。 “她很好。”我说,“怎么问这个?” “哪里好?是长得好还是身材好?” “都好,性格也好。” 她急促地吸了两口气,搭在我腰上的手略微收紧了些,指甲便隔着布料掐到了我的肉,不疼,但痒痒的。 “还有呢?” “还有什么?” 静默了一会,她将头靠我更近了些,鼻尖恰好碰到一处,鼻息间都是她午后洗发时用的槐花香。 “她说,幼时你吃东西都是她喂的。” 我一怔,想到吃西瓜那次,后头还被她骗进了妈妈房里。 “就一次。” “那也是有,她果然没骗我。” “她还说什么了?” 阿桃沉默了,嘟着嘴不知道在想什么,脚趾一下下在我小腿上蹭着,良久才轻轻叹口气。 “她说她觉得你好,是这全天下最好的人。”顿了顿,“还说我是走了狗屎运,才得你对我这般好。” “我在她心中是这样?”我笑道。 她却丧了脸,瞪着眼睛剜我,“阿烟是真喜欢你。” “是吗?她从未对我说过。” “那你喜欢她吗?” “喜欢。” 她的眉头拧了一下,“阿云呢,你也喜欢吗?” “喜欢。” 眉头又舒展开,而睫毛却抖了两下。 “那你喜欢我吗?” 我望着她,心里有层土突然破了,冒出来一朵小花,而这朵花正用她柔软的花瓣抚着我的面颊,徐徐缓缓。 我问:“哪种喜欢?” 花芯亲吻了我,说:“这种喜欢。” 我回以更深的爱抚,直至花露从中漫出,淌的到处都是。 “喜欢。”我说。 很久之前,就喜欢了。
第26章 铜镜(9) 顷刻间,记忆中那个含羞带怯的姑娘同不远处站着的女子身影逐渐重合,我望着她,只觉再也挪不开眼。 她还是那样的娇俏多姿,经岁月流淌过留下的,是愈发馥郁的风韵,像熟透了的果子,叫看见的人都想要采撷品尝一番。 而我,亦是万千路人中的一个。 我看着她一步步走到我面前,嘴角在笑,眼睛却哭了,落了许多泪,最后一颗颗都砸到了我手心。 “阿绾,你还活着。” 她的嗓音哽咽,又轻又细,说了这么一句后,伸手环住了我的脖子。 像小时候那样,伏在我的肩头,嚎啕大哭。 她没有哭很久,也就是从一数到一百那么长时间,然后便停下了,抽抽噎噎地从我怀中抬起头来,睫毛拂在我的鼻尖。 “你还活着。” 她又说了这句话,我喉头哽了一下,不知到底是该应下还是怎样。 正当我还犹豫着时,她眨了眨眼,又吸了一下鼻子。 “不对,你已经死了。” 舌根漫上苦味,我咽了口水,在她的瞳孔中,点了点头。 我不晓得阿桃现在在想什么,她没有如我所料的恐惧,也没有难过痛苦等其他情绪。 她只是看着我,手指还在我后颈交缠着,呼吸洒在我下巴处。 她的眼神干净,澄澈,栗色的眸子一如既往地自带柔情。 在其中,我终于如愿看到了自己的脸。 阿桃带着我回了家,房间不大,装点得也很简略,不像外头看见的窗台那般费心思,小小一间,没有厨房,而卧房关着门。 我找了个藤椅坐下,看着她正翻橱柜找杯子,轻轻叹了口气:“阿桃,我喝不了。” 她的动作一顿,仍还是取了两个出来,倒了半杯水端过来。 “放着也好。”她说。 室内回归静默,我同她面对面坐着,我望着她,而她望着那两杯水。 她在想什么? 为何她知晓我已死,而其他人却当我还活着。 无数纷杂的思绪从脑海中一闪而过,我抓不住丁点,挣扎于其中。良久,这许多疑惑终究化作一个问题。 阿桃她心里是否还有我? 说起来也好笑,我带着满脑子谜团重回人间,短短几日,到了如今,好似都不重要了一般。 我的重心逐渐偏移,落到了一个人身上。 而这个人现在坐在我面前,端着杯子小口喝着,看起来是在等我开口。 于是,我深吸一气。 “阿桃,你好吗?” 这个问题简直蠢笨,我问完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咬了。 但阿桃愣了一会,却笑了,“我很好,你呢?” “我也很好。” 气氛冷了下来,我讪讪笑了两声,自觉嘴笨,不好意思再讲话。 幸好她总算看出我的窘迫,眉眼弯弯地接了下去。 “早晨我碰着个算命先生,他一眼见我就晓得我是去那边寻人的,真是神了。” 我被这转得突兀的话题怔住,片晌才明白过来她是想讲些话缓和一下,便从善如流地接道:“然后呢?” “然后我就问他,我要寻之人在哪里,你猜他怎么说?” “怎么说?” “他说我要寻的不是人,是鬼咧。” 她笑着说完这一句,我却只在她脸上看见了无尽难过。 “我当时又惊又怕,不知道该不该承认,他看出来了,就说,我不用去寻,那人自会来寻我。我还以为他唬人呢,没想到还真说中了。” “就是有些可惜,将你从前送我的一巾帕子弄丢了。” 我想起了那个流浪汉,还有临走前他给我的,被我叠了一百来次的绢子。 我将绢子递了过去,“没有丢。” 她眼睛亮了一下,犹豫了会才伸手接过。 隔着那层薄布料,我与她指尖相碰,温热的触感一逝而过。 说不出因为什么,她好不容易热络起来的气氛又冷了下去。 我想,大约是现在的我实在沉闷,连话都接不上吧。 “昨儿你同陆爷一块去龙港湾了,对吗?” 她重新找了个话题,我想过便点点头,她神色立时黯了一下。 “怎么中途走了,我瞧见你的背影还以为认错了,后头陆爷来找我讲了这茬我才晓得。” “还是说。”她顿了顿,拖了个长音才接着说,“你不愿意见我?” 我看见她无意识咬住了下唇,将殷红的唇瓣咬得发白,血色尽褪。 “不是的,我没有不愿意,我是不敢。” “为何不敢?”她跟听见什么荒谬的事情一般瞪大了眼,“是我不敢见你才对。” “阿绾,是我负了你,不是吗?” 我怔住了,莫说应一声她的话,就连思考都停下了,本就糊作一团的大脑更是整个僵住,再转不动半分。 或许是我脸上的疑惑过于明显,她蹙眉看了我一会,抿了抿唇才说:“你忘记了?” 我没吭气,但反应足以让她明白过来。 “忘了也好,先前听那些个半仙讲人死了赴黄泉是要喝孟婆汤的,阿绾,你喝了吗?” 孟婆汤,孟婆。 我想起了那个许我住在她家的孟婆,亦是同我日日相伴数十年的孟婆。 她的相貌清晰无比地刻在我的脑海里。 “没有。”我说,“那个汤闻起来就不好喝,我本来就忘了,自是不需要那东西。” “那你又为何没有入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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