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我要去那里,生与死的地方。 在人流攒动的大街上,我一步一歇,感受着逐渐被抽离的身躯,走了许久,一抬头,才不过十米。 照这样的速度,还等不及到那个岔路口,我就该回去了,更别说还要挨家挨户找红楼。 正当我焦急得脚下一软,快要倒地时,一双手托住了我。 我偏头看去,“陆少铭,是你。” “绾娘。”他叫了我一声,待我站直后赶忙松开了手,“是我。” 从他的肩头看过去,我看见了他身后的那辆汽车。 片晌,我说:“我要去绿巷。” 果然,他爽快应下,“好,我送你去。” 今日那个开车的男人不在,车里只我与陆少铭两人,他似乎是看出了我的急切和心不在焉,很识相地没有说话,只将车子开得飞快。 不到一刻钟,我同他,便站在了绿巷口。 他护着我往里走,小心避开脚下的泥污和醉汉的骚扰,最后,停在了一处黑着灯的旧楼门前。 “你死后没多久,你娘就把红楼卖了,新的妈妈是个不会管事的,没多久,姑娘们都跑了,这栋楼就荒废了下来。” 陆少铭贴心地给我解释一番,我听完静了半晌,“她不是我娘。” 说完,我抬脚就往里走,果然是荒了许久,一推门尽是灰尘,洋洋洒洒扑我一脸。 不过我不需要呼吸,被呛到的只有陆少铭。 他一边咳一边抬手挥挥,捂着口鼻在我背后问:“你去哪里?” 我没有搭理他的话,直接踩上了楼梯。 木板腐了一些,踩上去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咔”声,伴着陆少铭的一声惊呼,我脚下的板子断裂开。 但我稳稳地停在了原地,因为脚下空空,站变成了飘。 我听见陆少铭倒吸一口凉气,呼声卡在嗓子眼,像被掐住了喉咙,下一刻,一声重响。 有些好笑,他果真被吓晕了。 我回头看了他两眼,便顺着楼梯上了顶层。 阁楼的门很矮,我得低头才能过去,进去后头顶便恰好抵住了天花板。 没有一丝光,潮湿的腥气萦绕在鼻腔,我转着脑袋看了一圈,桌子板凳全都没有了,只剩几根嵌在墙里的棍子,上头搭了一块木板子。 那是曾经我与阿桃睡了十几年的床。 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我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 凉意从脚底开始蔓延,我顺着去看,才发现我的鞋子不知在什么时候走丢了,而露出来的脚,变得透明。 也好,也好,在这里消散也好。 我想起来,妈妈当初就是躲在这里头咬着布条偷偷生下的我。 我死的时候也是躺在这里头,含泪服下的鸦片丸子。 突而想再去床上躺一躺,这么想着,我重新站起来,拖着身体爬上了那块木板。 躺上去时,我才看见角落里,静静放着一个妆屉。 最后一点终于补上了。 我想起来,那里头放的,是我攒了多年,后面上交给妈妈,又被我偷回来的首饰银钱。 死前,我将它们留给了阿桃,那些东西足够她逃离后生活一段时间。 而妆屉的底部还有一个暗格,是我写给她的信。 也不知道她看了没有。 我将暗格打开,看着里头泛黄的纸张,叹了口气。 原来没有看吗。 大概是发现被我骗了就气愤地离开了吧,这妆屉就连位置都没动过。 想着,我将那叠纸拿出来数了数,。 一张,两张,三张,四张,五张…… 多出来了三张。
第29章 铜镜(12) 阿绾: 音问久疏,垂念已深。 今日是你的头七,早前我同妈妈一齐看着你下葬,棺木是用的柏木,镌了你喜爱的桃花,我没有让他们给你换寿衣,我想,你既是着那身旗袍赴死的,大约也是不想死后被人换掉,希望你原谅我的擅自做主,亦希望你在阴曹地府,能长久地等我前去。 我现在正在小阁楼里给你写这封回信,灯光有些暗,可能我的字写得不会太好看,见谅。 其实我想了许久,到底要不要写下这些东西,最后仍是决定写下来,我实在有太多太多未尽的话要对你说了。 说回那日,我看着你在我面前死去,心里并没有多疼,我当时想,等不了多久,我就会去找你了。阿绾,我在那刻,是真的想随你去的,我也确实这么做了。吞下毒丸子后,我躺到了你的身边,静静等待着死亡,但直到楼下从寂静变作喧闹,再从喧闹重回寂静,死亡都没有降临,我还活着。 为什么我还活着? 你知道我第一个想法是什么吗? 我想,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忍心叫我陪你去死,因此才调换了丸子的真假,想要我假死后好好的活下去。 我是如此的信任你,如此的爱你,临到头了都以为你是为我好。因此我想也没想就要去翻那颗被我丢掉的丸子,我找得很急,生怕你在底下等久了。最后是在枕头旁找到的,同时还找到了这个妆屉,和里头你写给我的绝笔信。 好奇驱使着我先打开了妆屉,再使我将那封信从头至尾看了一遍。 越看,我的心越凉,身体也凉,跟死了没什么两样。我看完了信,又去看你的尸首,你闭着眼睛,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静静躺在那里,好似这一切都与你无关,信里写的那个自卑,敏感,满心嫉妒猜疑的人不是你,你还是那个不善言辞,但会用行动爱我的阿绾,我多么希望那时的你,能坐起来抱抱我,拍拍我,将我冷硬下去的心暖回来。 但你没有,你还是躺在那儿。 我很难过,难过完了生气,我当时想,还好我没有先吃那颗丸子,不然我得后悔死,你心眼那么坏,你根本就不是我喜欢的那个阿绾,你是假的,我宁愿在红楼待一辈子,也不要陪你去死。 你居然,竟然,从来就不信我! 然后我狠狠哭了一场,一边哭一边骂你,还揣了你好几脚,但你没有反应。我又开始闭眼数数,数到第一个一百的时候,我睁开眼,希望你能突然坐起来,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玩笑,但你仍然没有反应。 我数了七个一百,我给了你七次机会,你用七次沉默告诉我,都是真的,你对我的爱是真的,对我的恨也是真的,那些隐秘不为人知的阴暗心思,都是真的不能再真的东西,在你每日躺在我身边入眠时,都困扰着你的神经。 原来爱我这件事,对你来讲是如此艰难的一件事。 真是好笑,我本该恨你,讨厌你,因为你低估了我的爱意,也低估了我对你的忠诚度。但事实上,我在生完气后,却开始心疼你。我从来不知道,你是那样敏感脆弱的一个人,我居然都没有发现,我怎么能没有发现。 你在信中说,每次我向你讲情话时,你都患得患失,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给我,却又担心我是在骗你。 阿绾,你真是傻子,我为何要骗你,我无时无刻不在像你诉说我的爱意。是你将我拉扯大,也是你从小便护着我,我晓得是你暗地里将欺负我的人揍了一顿,我也晓得是你将摔断腿的我背着跑了三里地才找到医馆。对于幼时的我来讲,你便是我的天,我们一同长大,我曾设想过没有你的日子,那该是多么的令人害怕,我不敢继续往下想,只祈祷着这一天不要到来。 但这一天还是来了,因为你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死,那是我第一次觉得你怯懦。不过这对于当时的我来讲,确实是个不错的办法,就如你所说,或许我们的出生从一开始就错了,倒不如重来一世,投个好胎。 我答允了你,是真心的,你也笑了,但好像笑得很苦,我只以为你是害怕和不舍,如今看来,那份苦尽数来自于你的纠结和对我的猜忌。 臭阿绾,说什么将选择的权利交给我,你倒是装得大义,原来是不信我,但又不敢面对这个结果。 这七天里,我思考了很久,你为什么会硬要我在你死后再选,就在刚刚,我将那妆屉里头的银票首饰都翻出来了之后,才终于懂了。 或许你一开始是真的想要我陪你去死,但临到头你反悔了,对不对? 那颗毒丸子我记得很清楚,我分明是放在衣服兜里的,我深信它是糖丸,便担心服下毒丸后口里太苦,想随身揣着到时能甜一甜。 但我是在枕头旁找到的,是你藏起来了,你在最后,将那颗能使我丧命的丸子,藏起来了。 你还是不舍得的,这真假丸子于你而言,从一开始便是试探我真心与否的试题对吗? 若是我不爱你,临阵脱逃,是我负心,便会同你死在一起。 若是我爱你,我会活下来,然后看见你留的信和财物,带着对你的恨意远走高飞。 你想的办法,不是赴死,而是假死。 你为我铺好了路,甚至动用了陆少铭和那位杨行知的关系,想将假死后的我送到北平去。 但我不会如你的愿的,就像你希望我恨你,我偏不,你希望我去北平,我也偏不。我就要在脚下的这片地待着,我不会那么早去找你,我要让你等着我,等他个十年八年,等到我寿终正寝,自在快活享受完这一辈子,再去地府里头告诉你,我过得多好多好。 阿绾,曾经我向天祈祷许你事事如意,但如今,我偏不要你如意。 ---- 今日双更,下章结局。
第30章 铜镜(13) 我将这三页纸来来回回地看了许多遍,本就被水渍晕花许多的字迹,经由我的泪濡湿得更加彻底,到了最后连堪堪辨清都难以做到。 阿桃说不要我如意,她做到了。这封字字泣血的信,她甚至都不愿意烧给我,而是存放在了妆屉里头,再原封不动地遗弃在这栋荒楼里。 阿桃说我临到头反悔,她说对了。尽管直到我死前最后一秒,我都仍然对她的爱心存怀疑,但我还是不忍心了。 我将有毒的那颗藏了起来,无论她吞不吞那颗糖丸,她都会活下来,无论她爱不爱我,她都会看见我藏在床角落的妆屉。 我不想她死,但我又不想活。 从我在阿烟口中得知妈妈将我遗弃的那一刻,我就不想活了。 我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活着于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食不果腹,衣不避寒,只能依赖他人而活这种事情,每天都在红楼上演。 其他姑娘如何想的,我不知道,我也没心思探究,反正我觉得这样一眼便能望到头。 大抵不过是要么被个有钱人买走,要么得病死掉,运气好点能活到妈妈那个年纪,然后做一个楼里的管事人,管着底下的姑娘。 老实讲,若不是阿桃的出现,我或许早就奔赴黄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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