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驴,倔驴,你真是头倔驴。”她说。 说着突而又掉下泪来,一颗颗豆子大小,砸在她面前的杯盏中。 “二十几年未见,我都以为你死了,昨儿听到你的消息,我一大清早就巴巴的赶过来找你,你一来就认错了我不说,还话里话外地跟我打听你离开后的事儿。” “你当我傻啊?” 她说得是声泪俱下,情真意切,就连一旁的妉妉都停下了舀蛋糕的小手,转而去给她拍背。 我愣怔好一阵子,看着她哭的间隙抽着空将妉妉的手重新放到勺子上,再斜着眼睛瞄我两下,最后咳了两声,看看桌上的纸巾又看看我。 我“唔”了一声,去扯了两张纸递给她。 “阿烟,我不是……” 她将纸巾一折,毫不在意地擤鼻涕,声音一下打断我的话。 “你不是什么?”纸巾被她揉成团丢掉,“咱俩今日说过许多话了,你可有问我一句好不好?” “阿烟,你好吗?” “……” 她倒吸一口气,噎住,好一会才顺过气来,站起身作势要走。 我赶忙一把拉住她,心知是自己说话不过脑子,想了想,软下语气,“阿烟,阿烟,帮我个忙。” “别想让我帮你找阿桃。” “不是这件事。” “那是什么?”她坐了回去,抽抽噎噎地抱手等我下一句。 静了半晌,我拿出那柄铜镜,倒扣着搁到桌上。 “你帮我瞧瞧,这镜子你认识吗?” 她的眼中略过一丝好奇,得我允许后伸手将那柄铜镜拿了起来,手指抚着镜柄上镌刻的繁复花纹,细细看过。 “这是阿桃送你那柄?” 她说着又将镜子翻转,去看镜面背后的样式。 窗外投进来一束光,恰好打在镜面上,再一个轮转,折射到我脸上,晃了一下我的眼睛。 我下意识抬手想要挡一下,却硬生生止住动作。 因为在那足以闪瞎眼的日光中,我看见了一双唇。 红润饱满,像是长在镜子里一般,随着阿烟的的下一句话一同,开开合合。 “阿绾,这里好像刻了个字。” “阿绾,我刻好了,你看看?” 我收回粘在她唇瓣上的目光,有些心慌意乱地接过她递来的铜镜,随意揩掉手汗,“阿桃,你涂唇脂了?” “啊?”她勾下头,抬手抹了抹唇,指尖上顿时一缕殷红,“是,我瞧着你涂了好看,也想试试。” 我看着她复抬头,脸颊绯红一片,连眉梢眼角都吊了粉俏。 “好看吗?” 我看得出神,一会子才愣愣地答她,“好看,好看,我们阿桃长得愈发漂亮了,也不晓得以后便宜了哪家小子。” 她听着这话,手肘过来杵了我一下,“你讲话怎么跟妈妈学得一个样,哪有小子,没有小子,只有阿绾。” 我被她突如其来的表白惊得回神,“只有我?” “对,只有你。” 刚回过来的神又散掉了,我像个傻子一般乐呵几声,在她惊笑的目光下,俯身过去拥住了她,“那我亦只有你。” “你发誓!” “怎么发誓?” “你自个儿想!” 我转着脑袋想了想,再举起三根手指头朝天,“我发誓,我阿绾此生,只阿桃一人,若有违誓言,定天打雷劈,不得好……” 话没说完,一只凉津津的手捂住了我的唇。 我低头望去,阿桃瞪着一双大眼睛,里头盛了半盏惊恐。 “你起这么恶毒的誓做什么?”她掐了一把我的胳膊,“换一个,换一个。” 我“嘶”一声,想捂又不敢捂,只好将她搂得更紧,变着法止住她的动作。 “那起什么?你说。” “我想想。” 她想着将我上下打量一遍,眼珠子转悠转悠,最后落到了我手中的铜镜之上。 “你拿起来,拿起来。” 我被她催着将铜镜举起,镜面不大,鹅蛋形,手掌宽,我恰能从中看见她,她亦能看见我。 借着一柄镜子的对视,带着些水澄雾蒙,牵扯出几分不真实出来。 怀中人的体温心跳尚且触手可及,但视线里头却仿佛隔着两个世界,若即若离,如丝如缕,让人着迷。 风声似乎都停摆了,徒留一室静默。 不知过了许久,镜子中的阿桃动了。 “我阿绾起誓。” 我愣了一下,她立时瞪起眼睛剜我,我赶忙跟着她说。 “我阿绾起誓。” “此生若负阿桃,再也不照镜子,再也不臭美,满脸长麻子,头发掉一地,变成跛脚老太太!” 我张着嘴听她念叨完一长串,有些好笑,便扯着嗓子哼出了声。 “你学什么猪叫?我没说要叫你变猪头。” “你也可以加上。”我努力憋着笑意说。 她眉毛耷拉下去,似乎是认真思考了一番,最后甩了甩头,“还是算了,那模样实在太丑,我看了要难过的。” “我都负了你,你还为我难过?” “那当然,我阿桃最是重情重义,你可别小看我。” 我看着她挥舞了两下拳头,终是没忍住,明目张胆地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还不快学!” 她说着伸手来扯我的脸,一会揪起一会又搓圆的,我就看着镜子中的她,表情生动,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去了。 “你唇脂沾牙齿上了。” “啊!” 她一声惊呼,赶忙松手,转而想去掰我手中的铜镜。 我却在她松开的瞬间,紧紧钳住了她的手,与镜中的她对望。 一字一句,郑重其事地说。 “我阿绾起誓,此生若负阿桃,再不入镜,再不臭美,生麻脱发,做个跛脚老太。” “可好?” 半晌,她笑了,白生生的牙齿晃得人心动。 “好!” 再不入镜,再不入镜? 我看着面前回归平静的铜镜,里头是我坐着的沙发和身后一盏站得弯曲的地吊灯,脑子嗡嗡嗡的,只剩清脆利落的声音,还在一遍遍重复着那一句。 再不入镜。 我负了阿桃? “阿绾,你发什么呆?” 铜镜被重新扣回桌面,一只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就差没一下拍到我脑门上。 我找回些神智,但仍是有些迷离地看向她,“怎么了,什么刻字?” 她看起来被我吓了一跳,一边将铜镜调转方向推到我面前指给我看,一边抚着胸脯惴惴道:“你那么丧气做什么,像个死人脸,吓死人了。” 我一愣,她又给自己顺了顺气,继续道:“你看这里,刻了个字。” 我顺着去看,那镌了许多簇花的边角处,由花骨朵包裹起来的细小花芯中,一个秀气得不行的小字跃然上头。 绾。 是我的名字。 “这是阿桃送你的吧?” 我没理她,也不想搭理她语气中的酸溜溜。 “刻那么大一个字,你眼瞎啊看不见,非得显摆到我跟前来,还说叫我帮你个忙。阿绾,你真是,一直这么讨人厌。” 她说着说着又开始吸溜着鼻子,我终于有些承受不住她这番情绪变化,抬眼去看她。 “阿烟,若是我先前有对不住你的地方,现在都过去了,莫要放在心上。” 我看着她想要抬起来擤鼻涕的手顿住了,脸上突然青一阵白一阵,红色爬上了耳廓。 诡异的安静,是我同她见面以来,头一次如此长时间的安静。 直到妉妉吃完了那块蛋糕,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才掐断了这段安静。 “娘,我还想吃。” 阿烟没有理她,也没有转头去看她,妉妉大概是感受到了自己娘此时心情极其差,转而将目光投向了我。 “小姨,娘怎么了?” 我张了张嘴,尚还想着编个什么谎出来,阿烟突然回神,抛出一句“吃什么吃,一整块都给吃完了,也没说给你娘留一口。” 是她惯常的语气。 “我看你跟小姨一直在讲话,没说要吃啊。” “我不说你就不留了吗,那下次我吃牛排吃蛋挞也不带你去。” “娘,你不能这样!” “我怎么样了,是你不想着我在先!” 妉妉顿时苦着一张脸,圆溜溜的大眼睛一下子黯淡无光,好像这对她来讲是极大的痛苦一般。 阿烟见她闷着脑袋不吭气了,深吸两口气,才重新对上我的视线。 “阿绾,你也没有想着我。从前是,现在亦是。我甚至比不上死掉的阿云,是吗?” 我不晓得如何回答她了,若是此时我告诉她我失忆了,她定要觉得我是在诓她。 她将我的沉默视作了承认,干巴巴笑了两声,又摆摆手。 “算了,咱俩今日一见便当最后一面吧,你从我这里套了不少消息,应是值了。” 她低垂下眼睫,盯着面前的杯盏,“我能得知你还活着,也值了。” “就此作别吧,阿绾。” 我看着她站起身将妉妉牵上,似乎是想向我行个礼,腿弯突然卡住,变作伸出了手。 “握个手吧。”她说,眼睛看向我搁在腿上交叠的双手。 我怔了一下,学着她的样子站起身,伸出右手与她的手隔了一点点距离。 她又笑了,短短一声,从鼻子里哼出来。 她像刚见面时那样,撩起眼皮看我一眼,手贴上了我的手,只在指节处虚虚一握,没有攀上掌。 很克制的礼节。 “拜拜。” “什么?” “再见,但再也不见。” 我垂下头,目光聚焦在她无名指的戒指上。 “拜拜。”
第24章 铜镜(7) 阿烟走的时候替我把账结了,我从那栋小洋楼出来,隔了条街的大摆钟恰好转到十二点。 “咚”的声音响完十二下,白鸽从钟楼的另一侧飞出来。 我抬头望了一眼天,突而有些不知该去往何处了。 我不晓得同阿烟的前尘往事,也无暇顾及,耳畔只单单回响着我同阿桃许下的誓言。 若非这铜镜无法映出我容颜是因那誓言? 但我并未脸上生麻,亦未脱发,甚至连变成老太的机会都没有。 难不成是因我死的太早,这誓言还没来得及应验? 正当我这么想着往外走时,不知怎得,抬脚竟没跨过那截门槛,一个踉跄,直直地就栽了下去。 得,现下跛脚也成真了。 我在周围人的惊异目光中摔了个难看,再胡乱爬起来,红着一张脸,一瘸一拐地拐进了一条小胡同。 自我回来已过了近一日,短短二十个小时,缺失的记忆一点点找回。 但我的心头始终闷胀,被情绪填充的感觉很差劲,没有前因后果,只有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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