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身体愈来愈冷, 但林恣慕似乎感受到了手上不属于自己的温度。眼睫颤动了几下, 她蠕动着嘴唇,学着记忆中侠客的潇洒样开口对几人道:“不要做这些事情。” 她未曾设想过自己的结局,更没有想过生命的终结会来得这般突兀。 可是, 若要像旁人一般因为不甘心而哭啼未免也太过凄凉了。 “我见过天下山川,擦肩而过千人也, 也算没白来这江湖一趟……所以,不要替我做这样的决定。” 这话听在她们耳里,已经是临终之言了。慌得几乎憋不住眼中的泪水,玉小茶用手替紧紧按住她胸口洇出的血迹,“你胡说……这才到哪里你就说没有白来!” “别号丧,叫得我耳朵疼……” “我不是为的你们谁,我是为的……这江湖能得见云开月明!” 苏临镜红着眼, 喉中忍着咽下数十次的低泣, 咬牙一言不发地往那心脉中注着力。 秋望舒慌得全然忘却了这十年所学, 只管无措地往里心脉里输入内力,嘴里颠来倒去地说着:“林恣慕, 你再等一等……” 等鬼医来了,就一定有办法。于是她固执地对林恣慕说道:“鬼医还没来,她还,还在……” 意识和体温一起流失,林恣慕比谁都清楚,她等不到鬼医了,因为这已经是她最后一口气了。 她只接过阿婆的最后一口气,所以她也不知道在这样的时候应该和这些同伴说些什么,才能让她们不要用这样让人心里不清净的目光看着自己。 到了这一刻,该恨该悔的事情已是无穷无尽了。她还没有回去祭阿婆一盏茶,没有陪她们一同揭下丁凌泉的假面,甚至都没来得及想在一切结束后自己该去的地方。 但留给她自己,留给她们的时间,竟就只剩下这短暂的一口气了。 这样想着,林恣慕竟想要笑出声来。 可惜她的胸口提不上气,连最后一点笑意都只能憋在心里。 回首这大半年的相处,林恣慕只觉得自己这人可笑得很,一开始口口声声说着“不想与她们几人同行”“不是为了她们谁”的人是自己,可现在一路和她们走过来,甚至为了秋望舒豁出去的人也是自己。 她知道以玉小茶的心性,一定接受不了这件事情,知道以苏临镜的行事风格,一定会在心里暗下比自己还可笑的决心,也知道最蠢最犟的秋望舒一定又会把所有错处都揽到她自己的身上。 但她们不该这样,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即便再来一次,她依然会照做。 她又喘了好久,似乎想了好一会儿,才费力地将头偏向了秋望舒。 将死之人要说的,大抵都是要生者放宽心的话,可林恣慕偏不,她要秋望舒带着这份内疚和恨,完成所有她该做的事情。 “秋望舒,别忘了,我们都是不能回头的人。” “你若敢因此低迷……一蹶不振,那我就是在你梦里……” “……也要把你骂出生天来……” “是…” 嘴唇抖得几乎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来,秋望舒明白她的用意,却还是倔强地说着挽留的话语:“所以你得……跟着我,再往前走一程。” 怕林恣慕不答应,秋望舒还搬出了当年几人围着火堆随口许下的约定:“林恣慕,我们,不是约好的么?” “待这江湖云散月明,我们五人,一同到南兰章去,踏春光,问川行!” 短促地笑了一声,林恣慕想要嗔她一句,可是意识却越来越沉:“谁跟你们约好了……” “你们往后……自己去看吧……” 后面的那些刀光剑影,清风月明,都替她去看吧…… 没有再回应任何一句挽回她的话,林恣慕长呼出一口气,像是倦了一般,缓缓说道:“我累了,想回我的半山居,去见……” 去见谁,她没有说出口,可是在场之人无一心中不清楚。 眯起眼来,林恣慕仿佛看见了雨水惊动了她窗下青绿的迷迭香,叫那幽远辛香飘去了堂前。 堂前阿婆站着转过身来,板着一张林晏霜操持一生的刻薄脸,语气却软得独属于一个盼儿归的阿婆。 阿婆半是无奈,半是温柔地问道:“野了一趟,舍得回家了?” 听了这一声,林慕恣的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去,将眼前人影模糊成一片浊光。身上力气散得拢不起来,她最后眨了一下眼,不知朝着何处点了点头,喃喃道:“不野了……小囡到家了……” 话音落下,室内最后一丝生气,也随之一并落下了。 百影门少门主,孤特自立却信义凛然。当日千苍谷中,她如游侠,挽起满身斜阳,傲世逆流而来,如今,浮云未散,她却已拂落满身风尘,随东风归于那青山明月之中。 玉小茶不敢信,她惨白着一张脸,面目凄狂如鬼神,嗓音嘶哑,却还要执着喊着:“林恣慕……你怎么不继续说了?” 而一旁的苏临镜,再也忍不住喉中痛意,眼中涕泪数行而下,。 江湖人称她“撼海尘”,赞她从不为周身风雨所动,磨剑十年,心性坚如磐石。 可如今,她却咬牙紧紧揪住床脚那一片无力垂下的衣衫,被那切骨之痛磨得弯下腰去,泣不可仰。 狂风乍起,吹得檐下灯笼不住地摇晃,眼看就要落下。 而此时,外面却有人急急攀上台阶,药箱里瓶瓶罐罐相碰,颠簸出了阵阵脆声,紧接着便听得一声:“鬼医来了,鬼医来了——!” “啪——”的一声,大门开了,如惊雷般贯耳。秋望舒茫然地抬头看向门边,她听到了鬼医的催促声,听到了苏临镜再憋不住的呜咽声,甚至听到了一片杂乱中易君笙在喊她,在喊她先站起来的忍痛相劝声。 可她眼前什么都看不清真切,只顾木楞地望着门外地上,看着那被众人闹着高高挂上的灯笼,终究是在疾风催促中,从高处被吹下。 一路上快马加鞭不敢有一分停留,到这会儿易君笙才算喘了半口闲气。 可是推开门看到的,只有满室灰败,举目皆是惨白。 眼看着鬼医还在尽力行针,她紧咬住牙关,压着喉中哽咽。 如果不是自己心存侥幸,答应了分道而行,事情也不会到这般地步。毕竟她心里一直很清楚,丁凌泉一定会冲着秋望舒而来。 狠狠吸了一口气,带着歉疚和愧恨,易君笙红了一双眼,缓缓低下头去。她甚至不敢看满脸怆然的秋望舒,只是看她跪在地上,沾着凉气,才轻声劝道:“阿望……你先……站起来。” 可秋望舒却置若罔闻,她跪着跪着,又听到了伏春山那夜的疾风呜咽声,眼前不复一片清明,心神早已入了障。 从伏春山到继明山庄,早已过了十年,可这又如何呢?还不是连所亲、所念之人,都留不住。 她已是肝肠寸断,如一片槁木死灰般,再拢不起来了。 抬起手来,秋望舒狠狠捂住自己的嘴,凄声笑了起来,好似她堵住了嘴,就能堵住这十年来那些苦涩难名的风雨飘零。 鬼医合上了床上人的双眼,声音也带上了难得的嘶哑:“人已去。” “林恣慕……?” 顶着一张不知何时已泪迹斑驳的脸,玉小茶反应不过来似地轻轻碰了碰她:“你别吓我,你起来……” 林恣慕的脸上是一片泛着青灰的白,却并不是往日夜宿山野,夜半醒来时她看见的样子。 她突然想起那夜在钰龙神教废弃的屋舍中,林恣慕抱着手臂信誓旦旦对自己说:“谁要为你涉险了,我只是不喜欢欠人人情罢了。” “我的意思是,当日你帮我拿回了破山骨,所以之后我也会一直帮你,直到你问到你要的答案。” 是啊,林恣慕没有食言,她确实陪自己,问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 只是得到答案的代价,她实在是承受不起。 秋望舒惶然站起,迎着易君笙惊痛的目光,她缓缓放下了更星剑,嘴里喃喃念叨着:“不问了……我,不再问了,也不会回中都了。” 酸涩嘲讽如千军万马般冲上了心头,秋望舒笑得嘶哑,笑得满目鲜红,好似那风中枯叶,叫易君笙连抓都抓不住。 笑声嘶哑到了只有气音的地步,秋望舒再也支撑不住自己,在一片阴霭笼罩中,枯黄而下。 倒下前,她被接进了那个温暖的怀抱中,闻见了那股熟悉的竹沥香。可是她太累了,于是她想着:不要接住我就好了,不要再让我睁眼,就好了。
第136章 番外(一)凌寒未开 · 丁凌泉 当中都还苦于严冬之时, 濮州的日头却好得像开春了一般。 “秋老板,你这包的是什么?” 看了一眼秋臻手里像烧麦一样的包子和像船一样的饺子,素华南咯咯笑起来, “包罗万象啊?” 斜了素华南一眼,秋臻转头支使起了旁边等着学包饺子的秋望舒“帮你娘把你小泉姨喊进来。” 嘟囔了一句,“早喊人家教你不就好了么!”秋望舒不敢多留, 撒丫子就往灶房外跑。 “小泉姐——!我娘喊你!” 院子虽小,但大家都热热闹闹地聚在灶房里,只有丁凌泉独自站在树下,对着门缝外漏出来的人影发呆, 连秋望舒喊她都没有听见。 除夕将至, 出门采买的人多了,连带着丁凌泉的心神也杂乱了起来。 其实一直以来,越到年关她的心就越不是滋味, 只不过今年,她的心中尤其不安。 众人只知她在中都无亲无故, 每年除夕都和师姐师妹一起聚在门中。却不知道在中都城南的一所小院中,藏有她二十多年来,几乎从未与外人谈起的人。 对外,那是孀居多年,沉默寡言的妇人,可实际上那是她自愿住在小院中,却不被承认身份的母亲——颜夫人。 “凌泉, 娘只有生下他, 你爹才会认我们, 我们的日子也才能好过。” 想起此次她来濮州前与母亲的争吵,丁凌泉不由得攥紧了掌心。 生下他生下他, 这三个字在丁凌泉耳里仿若针扎一般刺耳,自从上次请算命先生看过之后,母亲脸上便挂上了这刺眼的笑容,她每月又是去庙中还愿,又是回来缝制幼子的衣物,仿佛已经有了十成的把握,确定肚子里的一定是个儿子。 她深知母亲心中有苦,鲜少与母亲争论,可是这一次她无论如何也忍不住。 身患胸痹之症,生育她时遍已吃尽了苦头,如今却为了可笑的理由,要再一次将自己的生命置于危险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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