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自忖,她当时的目光有那么明显吗。 一顿覃思,沈霏微早错过了反驳的最佳时机,所幸不作辩白。 她唇一动,有点害臊地从唇齿间挤出话,“好烦。” 直到收拾完饭桌,阮别愁也没给出点别的反应,沈霏微便默认她是在消化情绪。 等云婷跟着舒以情一起进了画室,沈霏微才将肩角往阮别愁那撞过去,说:“事么,不是那么个事,桥高和桥初不太一样,高年级那栋楼,很多人品性不好,你刚来,不懂。” 阮别愁没避开,却还是不予回应。 不是沈霏微多心,当初她刚到桥初,阮别愁就总爱去找她。那时候阮别愁又还是矮墩墩一个,被人揪头发都不声不响的,人家看她不哭,就逗得更加起劲。 桥初已是那样,桥高的高年级部只会变本加厉。 自那时起,沈霏微不得不和阮别愁约法三章,约是约了,能不能回回守住,至今还成问题。 沈霏微继续说:“再说,那个人过几年可能就要出狱了,你贴谁不好,偏要贴我。” 说完一顿,沈霏微歪身,鼻尖近乎抵上阮别愁的侧颊,她好像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蓦地一笑,指腹按在对方眼梢下,“哭了啊?” 阮别愁沉黑的眼当即一转,没什么情绪地看了过去。 哭?眼珠子都没湿。 “哦,会动了。”沈霏微故意逗她的。 阮别愁有一套异于青春期其他人的情绪处理机制,她总是平静,看似疏远,实则黏糊。 在云婷和舒以情的多次评估下,她明明是有独立能力的,却好像从未有过独立需求。 好在,这点瑕疵,并不影响她成为众人眼里的好好学生。 不论是在下城,还是琴良桥,她都纯粹得过于罕见。 “眼睛都动了,不能还装哑巴吧。”沈霏微说。 久久,阮别愁用稳重得过于陌生的语气,看着沈霏微说:“我不怕的。” 那双惯常只会定定盯人的眼,盛了罕有的坚决,虽然它很快又泯灭在黑色深渊里。 以往时候,沈霏微偶尔会倾向于认为,阮别愁天生两面,比如那时好时坏的记性,比如待人截然相反的态度,诸如此类。 但她很快又为阮别愁找到解释,阮别愁幼年过得太苦,创伤留下了陈年的痂,就算往后有受到妥善保护,其实也于事无补。 有那样的经历,是会对事事都过分警惕吧,连带着自己饱含情绪的那面,也会藏起来。 沈霏微是这样想的。 沈霏微早早察觉,所以前面几年,不管阮别愁再如何古怪,她都只会别别扭扭地说烦,而不是伸手推开。 两人相伴着从金流来到春岗,已成为彼此生命中宝贵的馈赠,这些年甜与苦一同吃,亲密得宛若共生。 又怎能说推开就推开。 看着阮别愁和以往不太相同的神色,沈霏微愣住,就好像养了多年的仙人掌终于开花。 小孩真的长大了。 “嗯嗯。”沈霏微应声,乍一听有点敷衍。 “姐姐,我认真的。”阮别愁说。 “嗯嗯。”沈霏微转身看向画室,然后凑到阮别愁耳边,“你在窗外面看到了是不是。” 阮别愁不解。 “很多人找过我,但我都没那个意思,你可别跟婷姐十六瞎说。”沈霏微的气息落在少女耳边。 她说完一顿,不禁反思是不是自己呼吸过烫,熏红了对方的耳廓。 以前凑到耳边说话,她还得弯腰,如今怕是再过两年,弯腰的就成她了。 沈霏微有点纳闷,忽然往阮别愁发顶摸,不轻不重地拍上两下。 摸头长不高,她就摸两下,把阮别愁那长高的势头吓回去点。 不过多时,云婷和舒以情从房中出来,舒以情还是一贯的冰冷神色,唇却有点润,像含苞待绽的花。 走两步,舒以情用手肘撞开了云婷逐渐靠近的侧腰。 沈霏微看得心里有点麻,掌心朝阮别愁脸上覆,硬生生迫使那张脸侧向另一边,从而看向别处。 她挺矛盾,一边埋怨云婷和舒以情,一边又成为云婷和舒以情。 “怎么了,姐姐。”阮别愁问。 沈霏微也不想这么矛盾,叹气说:“十一啊。” 阮别愁重复起刚刚那句。 算了,沈霏微收回手,不再左右对方的视线。 这个年纪,也该懂了,她想。
第28章 从房里出来的两人又要出门。 走前云婷看向桌边, 故作讶异地说:“后劲这么大,还得面对面疏导?” 指的是, 她刚才那通出其不意的自白,原来她也知道后劲大。 舒以情手肘一屈,面不改色地抵制云婷的再次靠近,眼神像刀。 很明显,在这件事上,云婷和舒以情又出现了分歧。 沈霏微打量阮别愁的神色,觉得后劲应该不算太大, 否则这人哪还能愣愣坐在这跟她说话。 她仰身往后, 余光一斜,装出几分幽怨, “你说呢。” “午休去吧,下午的事别忘了。”云婷摆手,没心思调侃。 秋末本就容易犯困, 沈霏微坐不住了, 磨磨蹭蹭走进卧室, 忽然问:“十一,我睡衣呢。” “丢洗衣机洗了。” 沈霏微从柜子里翻出干净的,门只半掩着,站在床边就换了起来。 外面人正想进去,隐隐看见昏暗中半片粹白的背, 硬生生遏住脚步。 窸窣一阵响, 沈霏微睡衣换好, 就枕到了那年阮别愁软磨硬泡要回来的枕头上。 阮别愁在后面轻手轻脚进屋, 看了沈霏微两眼,便坐到书桌前。 窗帘不算遮光, 但拉拢后也不再适合看书,好在她没打算翻书,耳机一戴,又听起学习资料。 她纹丝不动,再无动静。 要说多余的房间,其实也有,二楼拾掇几下,勉勉强强能空出一间。 只是一个觉得毫不影响,一个没有独立的需求,而云婷和舒以情也都没往这上面考虑,所以两人同床一挤,就挤了三年。 谁也别想要隐私空间。 她们彼此都习惯了对方的存在,比至亲更要紧密,是被揉在一块的两团血肉,时日一长便牢牢长在一起。 除非惨无人道地劈开,否则难分难离。 出于彻头彻尾的信任熟悉,有阮别愁在的情况,沈霏微轻易就能入睡,鲜少还会花费心力去保持警惕。 如果有需要,阮别愁会喊醒她。 背身坐在桌前的人,忽然眯眼盯起从帘外透进来的光。她往常做事总是专注,今天一不经意就分了神。 怎么了呢,她也不清楚。 耳机里的教学随之变得艰深晦涩,个个字音仿佛被拆解开来,在她耳边没头没尾地徜徉。 阮别愁莫名想起云婷那番言论,想到云婷和舒以情的相处,以及她们细枝末节下的滚烫爱意。 原来如此。 在这个蒙昧的年纪,她隐隐领会到亲密关系的其中一个意义。 是,欢愉。 即使热恋的双方看似毫无共性,一旦欢愉的花火还在,爱就有意义,热忱就不会退却。 下午入校时,沈霏微备受瞩目,只是她惯被注视,就跟脱敏一样,根本不觉得拘谨。 这其中,阮十一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到班,她才从前桌口中得知,上午那姓孙的在她这吃了瘪,众人都等着看好戏。 只是好戏没看着,因为姓孙的压根没来,不知道是不是羞于见人。 沈霏微毫不在意,托起下巴笑笑,她拒绝的人有那么多,这还是第一个脸都不敢再露的。 大半个下午过得无甚稀奇,看时间差不多了,她起身就走,在老地方毫无意外地看到了林曳的车。 沈霏微打开车门,终于在这平平无奇的午后,觉察到一丝古怪—— 阮十一比平时慢了。 大概过了五分钟不止,那人才咳着从校门出来,流感带来的病容还未退散,反而变本加厉。 像是烧凶狠了,给她闷得鬓发涔湿,乍一看有点脆弱。 沈霏微纳闷,以阮别愁的体质,不该忽然病得这么厉害,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发问,阮别愁便率先开了口。 “姐姐。” “怎么迟了。”沈霏微问。 “写题,误时间了。” 不像编的。 “难得啊,以往你可比十五早多了。”林曳娇娇地笑。 误时这件事发生在谁身上都正常,唯独阮十一例外。 她的专注和纯粹是众人有目共睹的,有时候她的行动轨迹,像提前设定好的那样,能做到和前次分毫不差。 沈霏微不由分说地去探阮别愁的额温,入手竟是冰凉的。她没多想,给阮别愁掰扯了个理由,说:“病着呢,脑子不清醒了吧,早说流感不好受,贴我后不后悔?” 在这霎那,阮别愁陷到微不可察的怔愣当中,莫名的,留在额上的触感有点稠黏。 阮别愁没回答,头侧着稍稍避开,又轻咳两声,分明不后悔。 沈霏微甚至没机会将对方指成嘴硬。 回到春岗,林曳把两人放下车,就一溜烟没了影,同样也赶时间。 两人上楼草草吃了顿饭,还没来得及消食,就听到云婷说“该走了”。 云婷顺手拿了沈霏微惯戴的帽子,盖到对方头上。 帽子一戴,脸就被遮去大半,余下小半像咬剩的瓜子仁,又白又尖。 沈霏微没摘,只慢吞吞整理起刘海,“那边开始进场了?” “对。”云婷穿得利落,多半是担心出岔子,省得不好行动。 她眯眼又说:“查到了,这场秀是金流那个老板,特地给新雇到的一个拳击手办的,只是金流最近查得严,不得不来春岗,这次算是新人的首秀。” 沈霏微忽然没什么兴致了,听起来和她无关。 这时节,白天蒸如火炉,夜里的寒意却来得格外快。 在她们后脚刚踏进地下通道的那刻,忽然有雨水紧追而来,这或许意味着,秋老虎气数已尽。 豆大的雨珠噼啪乱砸,一来就是瓢泼的气势,将场内的声音盖了过去。 清过场,通道里半个醉酒的人也不见,倒是齐刷刷站了一排保安人员,都跟蜡像似的,不带动弹,又没有表情。 徐徐有人进场,后面进门的都是冒雨来的,身上多少都湿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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