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忍冬慢腾腾眨了一下眼睛,注视着阿旺:“没什么不放心,纪老师可以当我是在监考。” 纪砚清挑挑眉,侧身鸽子坐,下巴抬起,露出漂亮的脖颈。 …… 今天是翟忍冬第一次真正看到纪砚清的教学现场,她的确严厉,但也专业。她的柔韧度、技巧和动作的质感,每一样都无可挑剔,给阿旺示范的时候,不管是转体、跳跃,还是翻腾,她全都能游刃有余的做到完美。她就是网络上说的,天生的舞姬,有开挂的履历,辉煌的成绩,现在蜷缩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 “蜷缩”这个词其实不适合纪砚清,她身披光环,骄傲自信,是众多人争相追捧的光,而非坠落的星。 翟忍冬最终会选“蜷缩”这个词,是因为看着纪砚清的时候,脑子里会反复浮现出一句和她的完美格格不入的话:跳舞从头到尾就不是我喜欢的事。 不喜欢却能跳得那么好。 翟忍冬确信这中间存在着很多难以想象的痛苦。 她历经痛苦才做成的事,现在又亲口否定,还是从头到尾的否定,像被击溃了之后匆忙逃离。 逃出来的,“蜷缩”这个词就合适了。 翟忍冬深黑的目光静而深,看着神色严厉的纪砚清。 “脚背绷直,再来一遍。” “重来。” “重来。” “……” 同一个跳跃动作重复到第三十遍的时候,翟忍冬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她不懂跳舞,但记性不错,眼神也还可以。 第七遍,从这遍开始,阿旺就已经能做到纪砚清的九成,越往后越像她,第二十五遍的时候,几乎和纪砚清一模一样,可纪砚清的语气不止没有缓和,反而更加生硬。 “再来!” 第三十六遍,阿旺没站稳,摔在了地板上。 翟忍冬压在身后的手迅速撑了一下,直起身体。 “脚疼吗?”纪砚清面无表情地站在阿旺跟前问她。 阿旺脸上全是汗,表情隐忍:“不……” 纪砚清打断:“说实话。” 阿旺眼眶一红,哽咽着说:“疼。” “疼为什么不吭声?” “不敢?” “不想?” “还是觉得骨头没断就没事?” 纪砚清一连四个反问,问得阿旺脸上煞白一片。 翟忍冬紧抿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开口。她信纪砚清专业,也信她内里温柔,绝不会无缘无故为难阿旺。 教室里陷入死寂。 阿旺哽咽得很小声,纪砚清脸上是暴风雨前的阴沉压抑。 压的不是惊雷,而是她心里那些带刺的陈年旧事。 “阿旺,没退路的人才总想着破釜沉舟,默不作声,那是他们不得不那么做。你有机会,有你阿姐,你怕什么?” “我……” “你阿姐就站在那儿,你试着跟她说一声脚疼,看她是会让你继续,还是马上扶你起来,安慰你一句,以后还有机会。” “……” 阿旺被脚上的疼痛,长久以来的压力和纪砚清的话触动,撑在地上哭了出来。 “对,对不起纪老师,我就,是太害怕失败了,我不想嫁人,不想和我妈一样,没有自我,没有尊严!” 阿旺说到最后吼了出来,像骤然崩裂的闸口,洪水轰鸣着奔向谁都没有的纪砚清。她高傲地站在原地,冰封目光纹丝不动。 走廊里有上下课的学生打打闹闹,和教室里的刺亮灯光,汹涌气氛截然不同。 翟忍冬看着纪砚清笔直也孤寂的背影,心里无端一抽,针扎似得的疼迅速蔓延开来。她放开攥着的手,手指在空气里蜷了一下,一步步朝教室中央走。 纪砚清听到声音,定格的身体微微晃动,转身往墙边走。和翟忍冬相反的方向,但在同一条轨迹上,所以不管是她们谁一直往前走,都一定会遇上对方。 那一秒,翟忍冬抬起手,在浑身落寞,竭力藏着羡慕的纪砚清头上轻拍了一下,说:“你都说阿旺是小孩儿了,还和小孩儿置什么气。纪老师。” 冷调的嗓音此刻柔风拂面,像安抚。 纪砚清愣住,猛地抬头,翟忍冬已经越过她,大步走到阿旺跟前蹲下,一处处按着她的脚背、脚踝确认情况。 “这样疼不疼?” “不疼。” “这里呢?” “有点酸。” “……” 翟忍冬问得很仔细,把所有可能的位置和情况都确认了一遍,才下结论:“没什么大问题,应该是你最近练得太多,导致脚踝负荷过重。” 阿旺:“真的吗?” 翟忍冬“嗯”了声,说:“不放心的话,我送你去镇医院。” “这个点,镇医院哪儿来的人。”纪砚清的声音突如其来 阿旺立即瑟缩着低下了头。 翟忍冬单膝下压,蹲在那儿没动。她的视线投向眼尾,看见已经走到旁边的纪砚清手里拿着一瓶药油,轻踢她一脚,说:“手上就点给畜牲打针的手艺,别随随便便就拿出来祸害人。” 纪砚清穿的舞鞋,踢在翟忍冬的短靴上几乎没什么感觉,她只在余光里看到一只脚,连踢人脚背都绷着漂亮的弧度。 翟忍冬从膝头垂下去手捏了一下,起身走到旁边。 纪砚清在翟忍冬蹲过的地方坐下,一条腿打开,支在阿旺身边,另一条折回到自己身前。她随手放下药油,微微倾身,将阿旺受伤的左脚托起来,放在自己腿上。 阿旺一惊,差点急哭:“纪老师!” 纪砚清按住阿旺要往回收的脚,偏过头,单手握着瓶子拧瓶盖:“如果你还想正常参加电视台的选拔,就不要乱动。” 话落,纪砚清看着药油瓶子,不悦地蹙眉。 这瓶药油是纪砚清前几天无意在行李箱的夹层里发现的,她当时的第一反应是丢弃。 因为久违的愤怒。 出门带瓶能舒筋活血,缓解疲劳的药油是纪砚清养了很多年的习惯,根深蒂固。 这个习惯对以前的她来说是种身体保障,如今是死死扣住她的枷锁,一遍又一遍在她耳边低声嘲讽:你敢退出吗?你能退出吗?你没用得连自己的意识都控制不了,还怎么和那些你厌恶的人、事叫嚣着退出? 那些声音狠狠践踏着纪砚清的尊严和骄傲,让她无比愤怒,她毫不犹豫地抬起手,将药油扔进了垃圾桶。 然后又捡起来,擦掉沾在上面的卸妆水,装进包里。 以前她学跳舞,经常跳到腿脚酸疼,连路都走不了。 那些时候,她做梦都希望有人能给她抹上一点药油,让她好过一点。 可是没有。 她就只能忍着疼,一直忍到夜深人静,作业都写完了,一个人缩在被子里喊疼。 咬着胳膊喊。 不出声,用汹涌的眼泪充当痛苦的嘶喊。 那些日子比纪砚清做过最惨烈的噩梦还要恐怖。 她太熟悉那里面的滋味了。 阿旺和她的处境一样又不一样。 不一样在,阿旺是为了自己学,而她是被迫;一样在,阿旺也把自己跳到走路困难。 她的确没有翟忍冬那样的菩萨心肠,喜欢助人为乐,积德行善,她之所以捡回这瓶药油,是想透过阿旺疼一疼那个曾经无助的自己。 可为什么连瓶盖都拧不开呢? 焦躁、低压的情绪转眼就将纪砚清紧紧包裹,她握住阿旺小腿的手无意识收得很紧。 阿旺不知所措,求助地看向站在一边的翟忍冬。 翟忍冬没有接收到,她从站起来那秒就一直低头看着纪砚清,眼睛黑漆漆的,寂静灰沉。 纪砚清的情绪在疯狂地往崩裂边缘奔涌。 到头那秒,她猛然抬手。 “……” 纪砚清错愕地看着被翟忍冬握住的手腕,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木讷地看着翟忍冬在旁边蹲下,从她手里拿走药油,拧开瓶盖,然后将她的手翻转过来,和她的交叠着,她的掌心托住她的手背,将药油瓶子在她手心磕了两下,说:“够不够?” 纪砚清浑身一震,骤然回神,后知后觉回忆起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她想摔瓶子。 这个行为懦弱又暴力,让她羞耻难当。 可当她定睛看向翟忍冬时,却发现她只是低头看在自己手心里。她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寡淡,没有一分一毫的探究或是嘲弄。 纪砚清胸腔里快速涌起一股全然陌生的情绪——酸的,胀的,也是热的,来势汹汹。她心脏一跳,条件反射从翟忍冬那里抽出手。 翟忍冬抬眼:“够了?” 纪砚清搓都没搓,就将药油按在了阿旺脚上。 “够。”纪砚清说。 声音很低,嗓子有一点抖。 纪砚清自己没有丝毫察觉。 翟忍冬听到了,她的视线在纪砚清竭力想保持平静的脸上停了一会儿,落低到她手上。 纪砚清揉药油的手法很专业。 面对阿旺的脚,她除了眉心微蹙,脸上找不到任何一丝不适和嫌弃。 她的名气、成就,她在这个领域里举足轻重的地位,能做到这个程度,任谁看了都要称赞一声她的人品。 除了翟忍冬。 翟忍冬看着,脑子里只有一个词迅速而坚决地出现:久病成良医。 …… 教室里很静。 纪砚清伸手不用开口,翟忍冬就会在她手心里磕出适量的药油,她们像是相识已久,默契十足。 结束,纪砚清擦着手对阿旺说:“接下来几天尽量不要用这只脚。” 阿旺慌张:“那我还能赶得上选拔吗?” 纪砚清:“赶得上。从明天开始,我会针对你的弱点反复示范、讲解,让你在脑子里形成稳固的意识,之后练起来会事半功倍。” 纪砚清站起来说:“阿旺,对观众来说,一支舞只要满足了视觉就是好舞,但对内行,细节才见真章,你想吃这碗饭,想从一众人里脱颖而出,必须先把你混搭的风格完全剥离开,然后二选其一。” 阿旺不假思索:“我选古典舞!” 纪砚清目光研判看着阿旺,片刻后说:“离开这里之前,我会一直教你,只要你想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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