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见人无恙,总算舍得长舒一口气,只摆摆手道:“人老了心事重, 回来就好,吾乏了,先回去。” “母亲慢走。”文昭没再解释,她一意孤行出宫,已然十分逾矩,令尊亲担忧,深夜徘徊于宫门, 实在不该,此刻多言不若沉默。 待太后走远的背影被宫墙彻底遮掩, 文昭才回到马车上。车驾驶入大兴宫,秋宁正焦灼地徘徊在宣和门外候着,见人回来,脚步匆匆地追上前来:“陛下。” “嗯。”文昭走下车来,朝人莞尔一笑:“朕无事,里头那个送去翔云阁,叫御医来看顾。瑾儿那边如何了?” “小殿下受惊过度,御医说无外伤,喂下安神汤睡熟了。”秋宁正色回应,踌躇须臾道:“萧副使和槐夏,都不大好…” “怎叫不大好?话说清楚!”文昭关心则乱,不免疾言厉色。 “萧副使中的毒很阴邪,现在人还昏迷着。槐夏…多处骨折,怕是要躺上许久。”秋宁的话音愈发微弱。 文昭阖眸一叹,顿觉脑海中传来一阵阵痛楚,扶额苦涩吩咐道:“京郊行刺的人,辛苦你去查证审问吧。” “婢子领命,您回寝殿吗?”秋宁小心询问,她不明白文昭为何不带云葳回寝殿去,却要给人换个阁分来住。 文昭垂眸扫过染血的衣袍,轻声回应:“去做事吧,朕去更衣去,晚些叫旁人伺候,你不必管。” 秋宁依言,安置好云葳,就匆匆去办差,顾不得多问其他。 夤夜秋虫浅吟,文昭拖着疲乏不堪的身子闪进翔云阁时,御医还没走。 “她如何?”乜一眼床榻上蔫巴的云葳,文昭低声问着床边的御医。 “回陛下,姑娘的脉象尚算平稳,方才医女瞧过,都是皮外伤,未伤及筋骨,并无大碍。” “嗯,既如此,下去吧。”文昭挥退御医,半个身子斜倚床榻,给云葳掖好被角,淡声道:“可有何处不适?” 云葳分外乖觉,垂眸应道:“没有,陛下莫担心了。” “歇着吧,朕回了。”文昭语气平平,起身便要走。 “陛下?”云葳醒来认出此地不是文昭的寝殿时,心就已经惴惴难安,眼下文昭的反应入眼,令她笃定,这人恼了。 “有事?”文昭顿住脚步,却并未回身。 云葳瘪了瘪嘴,只道了句:“刘家,图谋行刺您的,是小殿下的外祖父,刘少师。” 文昭眉心一紧,凤眸中滑过一瞬冷凝的阴寒,只闷声“嗯”了下,拔腿便离了小阁。 云葳那山巅的决然一跳,跳飞了她的半数魂魄。一早放人走时,她分明千叮咛万嘱咐,让人凡事小心,这人却一句话都听不进去,非要以身犯险,拿命做赌。 文昭走得毫无留恋,云葳歪头盯着房门良久,眼底的沮丧与落寞掩盖了大半日的慌乱与惊惧,心绪烦乱不已。 翌日天还未亮,云葳不顾身上处处酸疼,起身去寻文昭。 房门打开的一瞬,外间站成人墙的十余内侍将她吓得一愣:“你们这是?” “陛下有令,姑娘不能离开此处,请您回房卧床安养。” 得,真把文昭惹恼了,她又被看起来了。思及眼下局势,云葳不敢再胡闹,悻悻关门退回屋内。 累到虚脱的文昭却一夜未眠,得了云葳的消息,她连夜命人提审了刘太妃,着人围住刘府,自己则守在文瑾的寝殿里,寸步未离。 她彻底糊涂了,好好的一个家,怎就分崩离析成今时这般模样?所有的外戚都存有贼心,一个两个前赴后继的往外蹦,让人不得安生。 皇考在时,满脑子都是征战定邦的思量,这些后宫女眷,除去齐太后,都是朝臣好说歹说,把人安进来的,眼下若刘家再出事,后宫的太妃,就一个都不剩了。 至于刘家老爷子,官至太子少师,昔年身为她和文昱的授业夫子,地位尊崇至极,整个人就是个孤傲清高的做派,开口满嘴之乎者也,君臣孝悌,若真有反心,这些年也实在是伪装的天衣无缝。 “咳咳…咳” 一阵急促的咳嗽过耳,文昭收回烦乱的思绪,转眸看着幺妹,柔声询问:“瑾儿,喝水吗?” “长姐,难受…”文瑾嗓音有些哑,细嫩的脖颈间泛出几道刺眼的红痕,该是昨夜被李华亭掐出来的。 “何处难受?”文昭心忧不已,伸手抚上她的额头,自言自语:“发烧了,得叫御医来。” “别走。”文瑾的小手紧抓着文昭的衣衫,语气好不惹人疼。 “不走,姐姐去叫御医,给你抓药。”文昭温声细语地哄慰着,试图褪下她的手。 “长姐没事,外公是不是就不会被杀了?”文瑾固执地揪着她的袖子不放。 “小丫头,你胡说什么呢?长姐没懂。”文昭眸光微凝,却依旧维持着淡笑的温婉模样。 “昨晚那老爷爷与小芷姐姐的谈话,我都听到了。外公要害长姐,是要杀头的。可长姐现在好好的,外公是不是也会没事的?”文瑾的话音一本正经。 “你还知道什么?为何非要去留园玩呢?”文昭心头酸涩,无暇给人解释《魏律》,只想问些隐情。 “不是我要去,是母妃听姨母说,留园秋色很美,才要带我去瞧的。”小丫头毫无戒备,与文昭坦陈了真相。 姨母…文昭忽而想起,云葳府上压胜旧案事发前,文俊入宫时,那刘家的女儿也入了宫的,刘太妃的妹妹怎会这么巧,与文俊一道入宫;在文俊死后,又撺掇文瑾母女往京郊去呢? 好一条漏网之鱼! 她凝眸静思良久,凤眸突然觑起,将双拳握得死紧。 这位刘家姨母的夫家,曾任西南节度使麾下参将,眼下恰恰被文昭调去了南疆,任安阳节度副使,替在京“养伤”的宁烨打理南线军务! 西南…苗疆…蛊毒… 吴尚宫身体里的蛊毒,只流行在西南… 莫非此人,与文俊是一伙的?!如今见文俊殒命,她做贼心虚,恐被查出清算,先下手为强了? 那南疆的兵马,南绍的战局,安阳节度使的安危… 文昭越想越没底,顾不得安抚幺妹,急匆匆回了宣和殿:“召宁烨与舒珣即刻来见!” 半个时辰后,被急召入宫的二人一路纵马疾驰,连家都没回,直奔南城门而去。 夜色昏沉之际,文昭才回到寝殿,头沾到软枕的刹那,两日一夜积攒的疲累顷刻将她席卷,须臾间就入了梦乡。 彼时,云瑶再度被人接进宫来,此刻正立在云葳的翔云阁外。 云葳正在百无聊赖地用着晚餐,见门口站了个气鼓鼓的小丫头,满眼都是意外。 “你怎来了?”她搁下筷子,起身询问。 “还不是拜你这好姐姐所赐?陛下要我入宫陪你解闷儿。” 云瑶拖着长音回应:“娘又走了,昨夜某人的壮举,害娘痛哭一整晚,这笔账,我给你记着哈。” “娘走?走去哪儿?”云葳一脸狐疑,问得一本正经。 “还能去哪儿?统兵去了呗,一大早离开家就没回来。姐我跟你说,你先前是不是何处得罪陛下了?前几日说好的做戏,那板子是真往我身上招呼,可疼了,你是不是欠我的?” 云葳眉心微皱,有些心虚地敷衍道:“不能妄议陛下,板子若打得实诚,你这会儿下不来床。” “切,理都是你的,你享福,我受罪呗。左右我是奉旨陪你,你教我医术,先前答应好的。”云瑶嘟着小嘴,毫不客气地落座,拎起食箸就吃上了:“我好饿的。” 云葳很想问问文昭,把小祖宗接过来,是给她解闷,还是存心给她添堵的… 而后的三五日里,每天御医一大早登门来,余下的光景,云葳便被云瑶缠着教她学医,时间倒也还算好打发。 不过自是要除却入夜后翻来覆去的,心事萦怀睡不安生的惨淡境遇。 又一晚夜深人静,云葳揪着锦被来回扑腾,云瑶实在看不下去,探出小脑袋与人夜聊:“你有心事?” “没。”云葳很是敷衍,抱着锦被坐起身来:“吵到你了?那我去矮榻上睡。” “回来。”云瑶一把将人摁住,好奇追问:“姐,你老实说,你和陛下,是不是有情况?” “小屁孩胡诌什么?愈发离谱了。”云葳抬手捏住了云瑶开过光的一张巧嘴,心虚地避开了视线。 “唔…”云瑶掰开她的指尖,阴阳怪调地调侃:“也不知是谁先前住在陛下寝殿好几日,最近天天长吁短叹挂嘴边呢。” “不睡就起来!”云葳佯装恼火,将锦被蒙过了头顶。 “啧啧,你救了陛下的妹妹,她却派人关着你。关着你吧,却又好吃好喝的供着,还让我来作陪。这一串举止都不正常,你想见她吧?我可以帮你哦,用不用?” “天方夜谭,痴人说梦。”云葳不信云瑶有这能耐,文昭多日不现身,定是气得狠了。 “瞧不起谁呢?你等着!明日陛下准来。”云瑶气鼓鼓叉腰放狠话。 “睡觉睡觉!”云葳被她勾得愈发心烦意乱,霹雳扑腾地踢着被子,翻了个身。 哪知云瑶说到做到,翌日傍晚,文昭竟真的踏着落日余晖赶了来,虽然容色不算好,但人确实到了。 云瑶歪着小脑袋,一脸得意,看向云葳的小眼神大有炫耀与挑衅的意味。 “参见陛下。”多日不见,恭谨为上,云葳肃拜一礼,低眉顺眼,乖觉至极。 “你先出去。”文昭挥袖赶走了云瑶,负手踱去云葳身前,只垂眸审视着她,却不说话。 云葳端得胳膊酸,抬眼偷瞄着文昭,对上一双凌厉的视线,心虚惭愧作祟,赶忙垂下眼睑,小声嗫嚅:“臣错了…” “谁给你出的馊主意?”文昭递了个纸条给她,话音无波,还带着几分清冷。 云葳怔愣当场,木讷地接过纸条,她垂眸浅扫一眼,顷刻瞪大了眸子,暗地里把云瑶骂了八百遍! 那小纸条上画着个哭天抢地的云葳,一侧还附带文字:陛下,臣错了嘛,臣不思茶饭,寝食难安,形容憔悴,若再不得见,恐忧思成疾,此生空余恨,凄泪卷秋风矣! 她慌乱揉皱纸团,顿觉脸上火辣辣的,耷拉着脑袋没眼瞧文昭了。 “一个点心里一张,足足五张,你还要看别的么?”文昭气定神闲地吐露着细节:“舍得下自己的颜面了?” “臣不知情…” “朕知道你没有做点心讨好朕的心思,但云瑶没有你的允准,敢胡闹至此?有心讨饶,早怎不知听话呢?朕的叮咛全是耳旁风,是么?”文昭的语气愈发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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