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贤妃也爱好奢华, 但更多的时候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空虚匮乏, 和薛婉樱抱怨起周太后对周棠的偏爱时难免酸溜溜地来两句:“到底是嫡亲的侄女, 自幼便是浸在贵气中长大的。” 陆贤妃自从几年前杖毙宫人,被周太后严厉斥责一番后便渐渐地沉寂了下去。近来似乎爱好上了佛法, 只闭门在自己的清凉殿中抄写佛经, 抚育两位皇子。而周棠也似乎洗去铅华,隐约有了几分通达温婉的模样。 ——可薛婉樱分明记得,自己这个小表妹从前平生所愿,是像祖父周眺一般能够建功立业, 扬名立万, 最痛恨的莫过于妇言妇德, 以色侍人。 周棠见了薛婉樱,先是眯了眯眼睛,而后笑着走过来,几步挽住薛婉樱的手:“这么晚了,阿姊这是去哪了, 可让我好等了。” 薛婉樱不动声色地抽出了手,看了她一眼,轻声解释:“方才略觉头晕,在寝殿了歇了一会儿,她们看我睡下了,没有通禀。” 周棠自然知道这话不可能是真的。只是前番薛婉樱将女儿送出宫这样的大事尚且能遮掩下来,丽正殿就是一块坚石,薛婉樱本人用十年如一日的宽以待下成功地收拢了丽正殿的人心。 这让周棠忽然地想起这两年间整理祖父遗留的手书笔记时生出的感想。祖父说:将居于高位,依靠的却还是底下的人。 宽和可以是一种天性,也可以是一种态度。没有人会喜欢一个高高在上,不体恤下属的主上。即使是再卑贱的人,也还是有自己的尊严的。 但这些也只是短暂地在周棠的脑海中浮现了那么一下,下一刻她忽抚摸着自己的小腹,语气平淡地对薛婉樱道:“有一件事,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要告诉阿姊一声的好。” 薛婉樱听了微微一笑,不等周棠再开口,先一步贴上她的小腹,柔声问道:“几个月了。” 周棠错愕了片刻。但很快又展露笑颜:“两个月了。” 薛婉樱看了她一眼:“那时姨母正在重病。” 周棠抿着唇,不说话,但眼睛里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挑衅。 “陛下想来定不欲令此事为朝臣所知。”薛婉樱沉默片刻,转过身向陛阶走去,周棠望着她地背影,轻声笑道:“不妨,将这孩子的月份说小几个月又有什么?” 薛婉樱转过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忽然道:“阿棠,这样做真的不值得。” 周棠也不笑了,而是收敛了神情,认真地盯着薛婉樱,一字一句道:“我觉得值得,便好了。” 薛婉樱不语。 在嫡母重病期间和居丧的姨妹苟合,乃至于有了孩子,这样的事极为不光彩,若是这件事被捅到朝堂上,让群臣知道了,只怕劝谏天子的奏折能够淹没天子的御案。 ——但在这种情况下,天子却没有让周棠堕去腹中的胎儿,而是选择隐秘地将周棠迎入宫中。 但薛婉樱并不认为天子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爱重周棠。他只是在弥补自己。出身卑贱、不得仁宗的重视,其实天子比任何人都渴望能够证明自己。所以天子一边打压世家,一边又迫不急的地纳世家贵女为妃。 她又再一次地审视起面前的年轻女孩。周棠显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并利用了这一点。 * 晚间风疾,将屋内门扉吹开了一条缝,惨白月光漏入屋中,和摇曳烛火交织在一起,将书页一半吞噬在夜色中。 赵亭姜入内,见咸宁仍在伏案阅书,走过去一把抢过书卷,不悦地道:“再看!再看!再看就熬坏眼睛了!要是让周夫人知道了你又看书看得这样晚,一定会罚你的。” 咸宁倒也不生气,只好脾气地道:“你把书还我,我好歹折个页痕,好知道读到哪了。” 赵亭姜这才将书递还给她,屋子里光线不好,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辨认出书封上是《六韬》。 不由有些讶然。 从前她也常和咸宁聚在一起看书作诗。咸宁比寻常的小娘子博学许多,从不会像她的几个堂姐一样嫌弃她是只会读书的书呆子。但更多的时候她们读的还是一些闲书。她的父亲赵邕以才学闻名于世,母亲亦有美名,她又是父母的独女,但就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父母教她读书写字,也只是希望她能有更高雅的消遣。 咸宁起初将赵亭姜要到自己身边,不过是为了缓解好友在宫中的尴尬处境。但自来到并州之后,周夫人因为长姐去世,心力交瘁,寻常鲜少有能够照顾到咸宁的时候。为了让在宫中的母亲宽心,咸宁又向来只报喜不报忧,连月来,心中积郁,也只能同赵亭姜讲。 有时候想到天子,咸宁仍会觉得满心苦涩。在这世上,其实男人是无法对女人感同身受的,他们一出生,就天生拥有了太多的东西。他们之中若有人能够为自己的母亲、妻子、女儿考虑半分就会被褒奖仁义。而女人却被天然认为应该奉献自己的一切。 一个女人,她是父亲的货物,用来拉拢臣下,结交友邻;是丈夫的奴仆,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操持家务,还要为他挑选美妾;而表面上看上去母亲对于儿子有着绝对的主导,可她看多了为了抚养儿子矢志守节的母亲,却鲜少看见丧妻之后不再续弦的父亲。 这个世界的规则是为了男人制订的。 她并不想要怨恨父亲,没有人会愿意承认自己的父亲并不爱自己,但午夜梦回,她会想起父亲不顾母亲的反对,坚持要将自己嫁给高通的场景。她跪在地上,垂着头,在父亲和祖母的逼问中,轻轻地摇了摇头。 赵亭姜像是看出了她的伤怀,走近几步,用自己温热的掌心轻轻地、轻轻地蹭了蹭咸宁的额头:“傻孩子。” 咸宁笑了:“你也就比我打上一岁,哪里来的这样一副大人的口气同我说话?” 赵亭姜笑得温和,从前她就是一群闺阁少女中最宽厚的那一个:“一岁,也足够当你阿姊啦。” 咸宁猛地想起来,赵亭姜已经满了十四岁,若不是赵邕突然出事,赵亭姜如今已经该备嫁了。 想到这里,她又觉得有些郁郁。毕竟是她的父亲,主导了这一切。 咸宁慢慢地握住赵亭姜的手,将头靠在她身上:“亭姜姐姐,你被郑家退婚后难过吗?” 赵亭姜却不答她,反问道:“周小郎君负了你,你又难过么?” 咸宁沉默了一瞬,抬起头来看她,摇了摇头:“不难过。何必为此而伤怀?”她的眼睛很亮,像是燃着一簇微弱的光:“有一日,我要让这天下的女子和男子一样,能大大方方地上学堂,进朝堂。到那时候,成不成婚,和谁成婚又有什么要紧?” 赵亭姜笑了,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把咸宁的话听了进去,只笑道:“好。到了那时,我也去考科考,和公主同朝为官。公主为中书令,我就为谏议大夫,每日专程封驳公主的折子。” 饶是咸宁本来心情惨淡,听到她的话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两人又零零碎碎地说了一些话,仿佛回到了她们八-九岁时无忧无虑的日子。 咸宁初识赵亭姜的时候,尚且是中宫嫡出的天子爱女,虽然向来秉性柔和,做不出耀武扬威、伤天害理的错事,但诸王县主,一众世家贵女见了她都只有唯唯诺诺的分。赵亭姜却不同,虽名义上她的父亲是宰执之一,可赵邕出身寒门,在世家子扎堆的朝廷上难免受人排挤,连带爱女,也被一众勋贵家的小娘子排挤。 可她偏偏就得了咸宁的缘法。 咸宁早就不耐那些见了她的面就要扯着她讨论上一通衣裳样子的贵女,相比之下,和赵亭姜在一起讨论诗书要快活上许多。 咸宁的乳母被她留在了长安,周夫人上了年纪,要睡得更早一些,此刻屋子里的灯火早就暗了下去。既然无人管束,咸宁行事也就比在京中时松散了不少,拉着赵亭姜,要来一场抵足而眠。 赵亭姜瞪她一眼:“怕是又要聊到四更天。” 但到底没有拒绝。 她懂得咸宁心中的难受。 * 画钩将方玉的话转交给薛婉樱的时候,薛婉樱正垂头细细地阅览女儿的来信。她从未去过并州,但她的母亲和姨母都曾在并州生活过相当长一段时间。薛婉樱的曾外祖母徽号嘉陵郡主,世人又称嘉陵夫人,自丈夫死后便在并州隐居。当年嘉陵夫人病危,周眺便让两个女儿代替他在并州尽孝,直到嘉陵夫人仙去。 因而薛婉樱对于并州的风物其实并不陌生。在周夫人和周太后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讲述里,她知道在周家老宅的后院有一棵冬日结果的桃树,知道庭阶第七级有一角残缺时六七岁的周夫人顽皮拿着刀剑凿出来的。 现在她的女儿又一次在信里和她讲述这些。 薛婉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望了一眼在她身边睡得冒了个泡的小和安。 涂壁从帘子后走了出来,和画钩对视一眼。方才周棠来丽正殿的时候,她也伺候在侧,周棠的话她都听到了。 周棠有孕的消息不能不让她由衷地感到忧虑。 她跟在薛婉樱身边最久。薛婉樱当年伏案苦读的时候,她就已经跟在薛婉樱身边了。这些年来零零碎碎的,也跟着听了几耳朵的书,若是要从里头一句叫她深以为然的,那莫过于“帝王之术,在于平衡。” 历代天子都喜欢搞权衡之术,今日是东风压西风,明日就该是西风压东风。天家么,最忌讳的,不过是臣大欺主,最乐见的,不过是几家互相攀咬,最后只能通通依附在天子身边,做他的走狗。 涂壁懂这个道理,薛琰薛临之之流倒不至于不懂,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面对权力,谁也忍不住想一口吃成个胖子。 只是眼下薛家已然是一枝独秀,天子为了暗中打压薛家,还不知道要怎么扶持周棠。 “这个孩子留不得!”涂壁忽然出声,神色颇有些凶狠的意味。和安原本在薛婉樱身边正睡得香甜,猛地被涂壁这句话惊醒,瞧见她满面狞色,当场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薛婉樱只能先蹲下去,一把抱起和安,轻声哼唱歌谣,哄起了孩子。 涂壁不喜欢薛美人,也不喜欢甄弱衣,对和安公主这个小拖油瓶也不见得有什么好感,只是和安再怎么不受天子和高太后的待见,到底还是正儿八经的金枝玉叶,涂壁平日并不敢放肆,待到今日,眼见公主哭得烦人,终于忍不住劝薛婉樱道:“娘娘的身体向来不算康健,又何必还将和安公主亲养在自己身边?宫中多的是无子的低位妃嫔,您将公主交给她们抚养,又有哪个敢不尽心尽力的呢?” “再者——”她的声音低下去,几乎是言辞恳切地道:“您该将时间都用在东宫殿下身上呀。母子连心,娘娘可以为了公主忤逆陛下,何以待东宫却并不上心?” 薛婉樱变了脸色,喝止她:“你不必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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