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奇怪,当时阿兄明明是和她一起听的课,怎么她还记得这句话,阿兄却忘得一干二净了? 翳除了周家的势力,对于薛家又有什么好处? 一枝独秀便快活了么? 这天下又不姓薛。 薛婉樱想不明白,直到一阵风吹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甄弱衣一直端坐在案几后,远远地望着她纤细窈窕的背影,她一直都觉得薛婉樱穿着天青色衣服的时候最好看。 看到薛婉樱迎着风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甄弱衣连忙起身,拿过被薛婉樱搁在一边的披风,披到她肩上,埋怨她道:“你总是不当心自己的身子,待会儿又染了风寒怎么办?” 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口,这些日子来,薛婉樱为了操持周太后的丧仪,心力交瘁,已经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她不想在薛婉樱面前再度提起周太后,怕薛婉樱伤怀更甚。 薛婉樱看了她一眼,笑了笑,突然伸出手掐了掐甄弱衣的脸:“你真的好啰嗦。” 宫室掩着的门忽然的“咯吱——”响了一声,甄弱衣和薛婉樱俱是一愣,转过了身。 咸宁公主披着头发跑进屋中,一双眼睛因为哭了一夜而显得通红。薛婉樱伸手,缓缓地抚上女儿的头发,柔声问她:“稚娘,你这是怎么了?” 甄弱衣站在一旁,看着咸宁公主欲言又止的神色,心下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阿娘,你救一救亭姜阿姊的父亲吧。” 甄弱衣恍然想起几年前那一回,咸宁公主拉着一个清秀的少女往自己的寝殿跑去。薛婉樱就看着她们的身影,笑着对她说:“那是赵邕大人的爱女闺名亭姜。” 她在心底叹了一口气,悄悄地掩上门,走了出去。 薛婉樱看着女儿,一言不发。 她长大了。从十三年前,刚出生时的那么一点点,终于长成了今日的豆蔻少女。从她第一天将她带到这个世间起,她就暗自发誓,一定要让她一生平安欢乐,但近来发生的许多事总让她格外忧心,她到底还能庇护女儿多久。 沉默了半晌,薛婉樱终于开口,问咸宁道:“你知道赵邕犯的是什么罪么?” 咸宁垂着头,声音也很低很低:“儿臣身边的女官都告诉儿臣了。她们说,赵大人犯下的是通敌谋反的大罪,但女儿不信。赵大人向来风光霁月,忠君体国,又如何会做出谋逆的恶行?” 咸宁公主一口气说到最后,胸/脯因为气愤而不停起伏,一张白净的瓜子脸也涨得通红。 但薛婉樱却很平静,甚至还反问女儿:“可以谋逆之罪将他下狱的,不是别人,正是你的父亲。” “难道父亲就不会有错的时候么?”咸宁情急之下,直接脱口而出。 薛婉樱缓缓地露出了一个微笑,带着五分忧虑,五分欣慰:“会,他当然会。”她伸手抚上女儿的头发,带着她坐到梳妆镜前,举着木梳,梳过咸宁如瀑一般的秀发,低下头,轻声说:“你的父亲,其实也只是一个凡人。可他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所以就成了天子。” 咸宁听着母亲的话,觉得有些发晕。难道不是因为父亲是天子,所以才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么? 但母亲却没有继续为她解答这个问题。她只是放下梳子,看了她一眼,而后柔声对她说:“赵大人的事,阿娘会来想法子,但有些话,你千万不能对你的父亲说。知道了么?” 咸宁看着母亲,点了点头。 * 周太后仙去之后,最惶惑不安的莫过于齐国公。他一生没有什么建树,不过是倚仗着投了个好胎,所以荣华富贵了大半辈子,周太后骤然离世,离世之后丧仪又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这不能不让庸碌的齐国公感到失意。但但最伤怀的人却是周夫人。 周夫人三岁丧母,可以说是周太后这个比她长了十岁的长姐将她一手带大的,周夫人和周太后的感情一向极为深厚。周太后薨逝之后,周夫人甚至一连几日几夜没有阖眼,薛婉樱为此还专程为此悄悄地回了一次薛家。 昨日周夫人身边伺候的管事姑姑瞒着周夫人给薛婉樱递了消息,说是周夫人昨夜不知因了何事和薛婉樱的父亲薛珣大吵一架,乃至于几乎刀剑相向。 薛婉樱心惊之余,暗自打算起来,是否该劝母亲去别庄小住几日。 薛婉樱的父母感情并不和睦。 周夫人是幺女,先考周眺怜惜她自幼失母,对她百般骄纵。等到周夫人长成选婿,彼时周眺和薛婉樱的祖父同朝为官,一时瑜亮,为着惺惺相惜,也为着巩固薛周两家之间的关系,薛婉樱的祖父提出让周夫人在他的四个儿子中任选一个当夫婿。 当年周太后给年幼的薛婉樱讲到这一段时,曾经戏言:“从前魏晋风流,郗太傅于王家儿郎中选中了王羲之。你母亲的待遇,比之郗璇,也差不到哪去了。” 可周夫人和薛珣并不似王羲之和郗璇。 薛婉樱的父亲爱好文雅,生平最厌恶的莫过于两件事:一是商人一身铜臭,二是政客满嘴谎言。可周夫人长在权力的漩涡中,一生最爱的莫过于在浪花中起舞。和薛珣结缡之初,周夫人尚能有着闲情逸致和丈夫品诗论画,但眼见着他在正途毫无建树,周夫人慢慢地开始不满于此。夫妻由此交恶。 其实若周夫人生做男子就好了,那般她就能堂堂正正地走上朝堂,不必躲在丈夫身后,只是一昧地驱使着本就无心政事的丈夫上进。 不,其实错的也不是生为女子,而是这个从不给女子机会的世间。 思虑再三,薛婉樱最终唤来涂壁,让她持着自己的令牌,去薛家传召周夫人到兴庆宫来一趟。周太后没有亲生的子女,几十年来积攒的库房大多都留给了薛婉樱,薛婉樱又将其中的大部分都给了咸宁,等着她出嫁后带回周家。但还有一些书卷,是周太后从前阅览过、批注过的,薛婉樱想将它们都留给自己的母亲,权当宽慰。 薛家的宅子离宫城并不远,涂壁又是薛婉樱身边得脸的管事姑姑,出入宫闱,没有人会斗胆阻拦。因而去而复返,也不过是一两个时辰的事。但薛婉樱没有想到的是,先来的人却是天子。 兴庆宫的主人离世也不过是一月之前的事。 天子在周太后别葬之事上已经显露够了私心,周家虽然在朝堂上失了领头羊,一蹶不振,却也积威仍在,不少依附周家的朝臣都站出来竭力反对此事,天子未此又发落了许多人。旁的朝臣,虽然一时间都在观望,还没有哪个人真的站出来指责天子或是为赵邕求情,但私底下并不乏不满之众。 时下以孝治国,即使撇开周太后显赫的出身,她也是先帝的发妻,天子的嫡母,是最名正言顺应当和先帝同葬的人,可天子为了自己的私心,竟然坏了礼法,这是群臣所不能容忍的。 也因此,天子少不得在旁的事上彰显一番和周太后的母子情深。譬如频频造访周太后生前所居的兴庆宫,在兴庆宫中缅怀周太后对他的养育之恩。 有一次,薛婉樱问自己,天子对周太后到底有没有一点孺慕之情?周太后把持朝政数年,使天子大权旁落固然不假,可如果不是周太后的支持和栽培,天子本不该有机会掌握大权。毕竟先帝有二十三个儿子。 也许是有那么一点的吧?她也不知道。 天子的声音自她身后响起的时候,薛婉樱正用绢布细细地拂拭着《金刚经》上的积尘。周太后尚佛,从前时常延请法师入宫讲经,《金刚经》上有不少她亲笔批注的簪花小字。薛婉樱就顺手清理了一下,放入匣中。 冷不防地天子突然开口,笑了一声:“皇后最近消瘦了。” 薛婉樱转过身,看向天子。他穿着一身明黄冕服,像是刚下朝便赶过来了。 薛婉樱也微微一笑,疏离地道:“陛下怎么过来了?” 天子看了她一眼,转过身从书架上取了另一本书,坐到案几后:“我听内侍说,你让宫人传召周夫人入宫了。” 天子丝毫不掩饰他肆意打探她的生活这一事实。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薛婉樱尊贵为皇后,也是他的所属。 薛婉樱垂着头,半晌才微微一笑:“……姨母去后,母亲伤怀不已,妾想着让母亲来收拾姨母的旧物,也可宽怀一二。” 天子沉吟片刻,忽然道:“那日太后将你留下,都说了些什么?” 原来还是害怕周太后留了什么后手,对他有所妨碍。 薛婉樱笑得很温婉。她本就是一个温婉如水的美人,稍稍露出笑容,就生出一种春来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的暖意。就连天子,也有一霎那的怔愣,甚至差一点忘记自己要追问的东西,不过他到底还是想起来了,于是冷着脸,等待薛婉樱的下文。 薛婉樱突然起身,探起帘子,向内殿走去,片刻后带着一件马鞍,又走回天子面前。天子看着那件形制仿佛是为儿童备至的马鞍,不明所以,没有说话。薛婉樱却柔声道:“姨母告诉妾,当年陛下还在东宫时,有一回秋狩,她原本想为陛下缝制一件马鞍,但她从前跟着外祖舞刀弄剑,读书写字,唯有女红并不擅长,以至于到了秋天都没能缝制完。” 天子原本冷肃的面色开始缓缓地松动,最终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从薛婉樱手中接过马鞍,看了一眼,而后才道:“这都是什么时候的旧事了,太后竟然还留着……” 薛婉樱微笑着,没有说话。 祖父曾经告诉过薛婉樱:当力有不逮的时候,要学会以柔克刚。薛婉樱一向不喜欢以柔克刚,因为在她看来,那不过是夹缝中的委曲求全,但她也实在没有第二个选择。 其实人间事就是三分真七分假,周太后会收养天子,不过是因为他的母家最不起眼,无法威胁到周家。但天子九岁就到了周太后宫中,难道在十年的养育中,周太后真的没有一点真心? 天子同理。再狡诈自私的人,都会渴望别人的爱。 等到确认天子的态度缓和下来了之后,薛婉樱才提着裙摆,跪到天子面前:“妾斗胆向陛下进言,赵大人乃国之栋梁,先帝在时,每每援引为左右,如今仅凭一封书信,断定赵大人通敌谋反,未免太过草率。” 天子看了她一眼,漫不经心地道:“牝鸡司晨,终非幸事。婉樱,你难道没有读过长孙后的传记么?” 薛婉樱面不改色:“正是因为读过,才敢斗胆向陛下进谏。” 她也援引长孙皇后劝太宗皇帝的话:“魏征之所以敢向太宗进谏,因的是太宗皇帝虚怀若谷,善于纳谏。同理,妾之所以有此劝,也是因为陛下——” 说到这里,薛婉樱突然停顿了一下,因为她听到自己内心深处有个声音说:“恶心。” 但她还是没有表露出来,只是竭力微笑,看着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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