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也确实和他想象的一样,在房门外停留一会儿后,迟疑着推开了他的房门——没有锁,正是因为没有锁,五条悟反而是扫了一眼就立刻哐当一下把门关上了,然后在门外啪嗒啪嗒地打字骂了他一通“等等我能死啊你个混蛋,最近不是都很萎靡吗怎麽我就迟回来半天你就好了”等话,最后消了气,总结为“给我带蛋糕123456回来”。 真抱歉啊,带蛋糕恐怕是不可能的了。夏油杰遗憾地想,在这句话里感受到了那麽一点歉意,觉得自己蛮过分的,不应该忽然想做这种事——但他一抬头看见观南镜抱着腿坐在衣柜里,却仿佛像是在看什麽金碧辉煌的皇宫一样又乖又兴奋的神情,不由得又笑了: “在看什麽?” 他轻声问。 “我们可以说话了吗?” 观南镜谨慎地用超级超级小的气声说。 “可以哦。”夏油杰轻轻说:“现在开始,我们也能出去了,但是不可以发出很大声音,因为悟就在隔壁。” 在屋内正常活动但不能发出声音的挑战,其实夏油杰是很熟悉的,就是小时候父母睡了他熬夜的事嘛。说是小时候都不准确,从上小学没多久后到初中毕业,他一直是这样的,直到进入高专才有了属于自己的私人空间。 和现在有点乖张和不良的样子不同,夏油杰自从跟着父母搬家离开了小县城,在东京生活后,初中时就变成了标准的优等生现充。初中入学时代表新生发言,第一天竞选班委,第一次体育课就被老师按着推荐校园热门社团,用自己一直参加是的文学社,需要靠作文来参加竞赛为由婉拒,但依然是打篮球或踢足球时每个男生都渴望邀请到的最佳队员。 每门课的老师都很喜欢他,男老师拍着他的肩膀说夏油同学这次的社会实践活动你来带同学们一起做,送他英国带回来的钢笔;女老师说夏油同学你来办公室帮忙装东西,然后一起笑着问他以前的情况,夸他一点都不像小地方来的,打趣他有没有女朋友。 开学两星期就和班花搞暧昧,两个月后谈上了,直到第二学年才分手,理由是女友感觉他也没多喜欢她, KTV里坐装头晕了大腿上都还是绅士地扶着她的后背,也不亲嘴,好不容易亲到一下,夏油杰心脏都不跳。 也不boki。 知道他不是养胃,那就是根本不喜欢。这太叫人挫败,挫败到有点恐惧,以为是自己不行。 霓虹的初中女生在恋爱里都是大侦探,不会错放犯罪分子。夏油杰理所当然地接受分手,文质彬彬地拿她当挡箭牌拒绝一年级长得最漂亮的学妹的告白,于是校园中流传着他是温柔情圣的动人故事,夏油杰乐得解脱,此后再也不用谈恋爱,问就是眉眼惆怅,仿佛有白月光。 可白月光找他复合,他又不愿意,只是不拂去面子地拉扯着。 月光是真的是假的,他自己最明白。他也不懂人们为什麽总拿月来指代美好和唯一的人与物。月亮只是看起来很温柔,好像情意绵绵地只挂在你自己的窗口,可实际上不是所有人共享一个月亮吗?如果温度是爱的话,月亮是没有爱的,月亮只是在模仿太阳的爱,一个折射品,一道中转站。 他并不喜欢月亮,月亮和他太像。 在看起来阳光明媚到能拿去拍理想孩子纪录片的生活外,他的一切是光怪陆离,混乱脱轨的,没有人可以和他讨论他脑子里出现的东西。他在路上和同学面色开朗地说笑时,捕捉着无处不在的咒灵的身影,心知肚明自己是全世界最大的疯子——转学也是这个原因,在家乡,因为他小时候还不知遮掩,总是问朋友他们能不能看到咒灵,有没有奇怪的虫子爬进他们的嘴里,他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精神分裂病患者,连带着爹妈也过不下去。 他在夜晚父母替他熄灯后悄悄打开台灯,吐出咒灵把它们捏在手里惊恐地注视,然后再干呕着塞回去——在进入高专学习前,他并不能熟练控制自己对咒灵的吸收和返还过程。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甚至幻想只要用力吐掉它们就会消失了,可现实是吐一百次他就得吞一百次才能让它们回到他的身体里,让这些真的混合着他呕吐物的脏东西。 他裹在被子里玩电动,一个晚上就能通关一部大作,然后感到无聊,在淩晨三四点疲倦睡去。他又开始看番剧,最讨厌的是eva,一遍一遍点开的却还是eva,在碇真嗣的各种抽泣和哭喊中感到厌恶,又感到奇妙的平衡——原来青少年那无人在意,人人踩踏的痛苦是可以被这麽呈现在屏幕上的,只要男主角是个救世主。 他一开始以为自己就和大部分观众一样在厌恶这个“没用”的男主角,后来才发现自己只是和大部分观众一样在恐惧他,恐惧自己像他,恐惧自己其实就是他,恐惧自己还不如他。 极少数的情况下,他会透过廉价老式公寓楼质量不太好的墙,听到隔壁父母短暂又贫乏的x生活,只有这种时候他会选择睡去——闭上眼睛,戴上耳机声音开到最大,用被子蒙住头把自己死死裹住,于是分不清是真的睡着了还是因为缺氧短暂窒息,但反正目的达成,他昏迷过去,他逃避成功。 不想和女朋友左爱才是正常的吧?一想到就是因为这种贫乏又丑陋的事情,他才会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受苦,夏油杰就觉得人类的生理本能很讽刺。他总是在晨勃时咬住T恤下摆,把手探下去,直到腹肌发抖绷紧,然后转身用被子蒙住脸。最开始他还会掉两滴眼泪,后来就只是死气沉沉地躺着,大脑是一片白茫茫的雾霭,假装刚刚无事发生。 进入高专,到底是一种求,还是一种逃,而是二者兼有?他分不清。但他唯一可以确定是的,这里比以前好太多了,比贫乏的,无趣的,经常冒出丑陋和痛苦的普通人类社会好太多了,咒术师们用常人的眼光来看全是疯子,夏油杰反而终于感到一种欣然自洽。 比如五条悟,比他能想象中离经叛道的同龄人都还要更怪,就连另一个同级的女孩硝子最开始都是那麽冷漠野蛮,还会抽烟,绝不会用星星眼看着他,谈些类似于夏油君以前交往过几个女朋友这样的话。夏油杰忽然完全没有伪装和融入主流社会的压力了,他在这里可以真的处到朋友,真的被老师关爱,真的向善,甚至可以生发出一点点真正的理想,真正的期盼和真正的爱与温柔来。 但是观南镜又是另一回事,夏油杰还没有搞懂是怎麽一回事,只知道他是另一回事。 此刻他熟门熟路地踩到地毯上,毛绒绒最消音,不小心碰落什麽也不会立刻暴露,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观南镜坐下。 本来还不想吃东西的,一旦有了特定的挑战,就变得想吃了。夏油杰轻手轻脚地从冰箱里拿了雪媚娘出来,依然是抹茶味,这是他唯一能接受的,幸好观南镜和他口味像,又倒了一点咖啡奶。在黑暗中,观南镜戴上夏油杰给他的备用耳机,和他一起看动画片,主角是个叫碇真嗣的初中男生,一上来任务就是开巨型战斗机器。 eva虽然经典,但很多人会不喜欢,特别是初看的时候。所以夏油杰一边听已经熟悉到能背出来的台词,一边扭过头看被光照得明明灭灭的观南镜的侧脸,打算看看他的反应,不喜欢就立刻换。但观南镜看得很认真,认真到水都忘记喝了,也仿佛忘记了他还坐在旁边,抱着膝盖看得异常入神,可是没过两集就看哭了。 他还记得他们在玩躲猫猫,刚吸了一口气,啜音还没发出,便捂住了自己的嘴。 这是夏油杰始料未及的事,他愣了一会儿,有点无措地环住他的肩膀,摘下耳机,拿手帕来替他擦脸。屏幕投射出的光影里,他们像是环抱在一起呓语。夏油杰轻轻问:“对不起,这种题材看了太难受了吗?” “真嗣同学,好可怜。” 观南镜伤心得很平静,夏油杰感觉他刚刚可能都没意识到自己在流泪。 “喜欢他?” “嗯。” “……是吗?我倒是很讨厌他。” 讨厌碇真嗣这件事,从他十年前第一次打开电视机停在《新世纪福音战士》的大字上时,就再没有变过。他也从来不说自己喜欢eva,他无数次打开它,只是像从另一种角度,翻看自己的伤痕。 “为什麽?”观南镜贴着他的脸,一边擦眼泪一边问。 “他很软弱。”夏油杰呢喃。 “他还小,本来也不用坚强。”观南镜抬眼看他。 夏油杰笑了,垂目和他注视:“你只比他大一岁。” 别说比他还大一岁了,就算他现在比碇真嗣还要小,难道他就不可以喜欢和同情他吗? “而且……等你真的了解他,你可能就会改变主意了。”夏油杰抵着他的头轻轻说,像是在下某种箴言或定论。 观南镜不理解。但夏油杰已经结束了这个话题,转而开始带他打游戏换换心情。这一次他们玩的不是星之卡比了,是马里奥赛车和超级马里奥64DS。 夏油杰的游戏机非常全,光是现在最热门的来自任天堂的NDS他就有五六个,之前乱七八糟的各种版本的Game Boy他也一个不少,全都是两份,一个用来收藏,一个用来偶尔想玩的时候玩。 05年,也就是去年才发售的马里奥赛车听说是第一款可以联网的赛车游戏,他们先是在本地1v1跑了一会儿,然后就连上了网开始和别的玩家一起跑。因为游戏里会出现的奇葩道具与搞笑情况实在是太多了,他们害怕会不小心发出声音,就把头蒙进了被子里玩,因为缺氧和在缺氧的情况下憋笑,趴在自己的胳膊上,一起红着脸发抖。 观南镜玩得不好不坏,但运气实在是一般般,动不动就被误伤,还遇到作弊器玩家从他身边火箭般路过,最后冲圈的时候离倒数第二都有点距离了。看着那个小小的缩略图,他礼貌地沮丧了一下,准备下一把再来……然而刚刚还排在第一名的,代表夏油杰的小点却不动了,一路掉队,出现在了他的屏幕里,正慢慢转圈。 观南镜下意识地扭头看向身边的他,对方垂着睫毛,却依然只看着屏幕,微笑着说:“来接你啦,走吧。” 他本能地有点感动,按着手柄跟上,却也终于感觉到了是哪里不对劲——夏油杰好像在只要自己还能忍受的情况下,都会优先照顾别人,考虑别人的心情,就连玩游戏也要这样。只有情绪明显非常低落,或者精疲力竭的时刻,他才会有点遮掩不住,显得没什麽力气似的,稍微会接受一点点他人的帮助。 但也只要一点点。 比如只是被扎了个头发,就又恢复成了“我要多照顾你”的状态。 “前辈……” “嗯?” “你开心吗?” “……当然啦,怎麽忽然问这个?” 夏油杰掐住按钮,游戏机的屏幕暗了下去。他们趴在被子里,只有掀开透气的一点点小口里透进来一丝淡淡的光,照亮了他滑落在脸上的刘海,眼睛被遮住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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