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哈尔飞是什么意思?” 老黄道,“那Heart Feel不就是哈尔飞嘛!街上洋人寻路,还必须读哈尔飞,北京人才给指。” 张海客乐了几声,“北京人倒是会做音译活,想必也精通梵文翻译。” 老黄道,“这就是自信,甭管它英文德文,进了北京,都得成汉文。” 剧院前排着长龙,衣着阶级鲜明,但都挤在一起,手里攥着票,只图一快。我们从侧门进去,这道门开在库房,经过一屋子的用具,终于绕进戏台,只听得千百人声汇成潮声,耳朵来不及反应,已经被笼罩其中。走廊上尽是赶趟忙活的伙计,端茶的、送瓜子点心的、绞毛巾的,像炸辣椒一样热热闹闹,卖烟卖糖的小伙小姑娘穿行其间,撞着人只咧嘴笑问,老爷来一根? 池座排排座位的最后,摆了两张方桌,围坐一些军警,桌上竖着木牌,用红纸写着军警弹压席,还有一个小木架,上插令箭。说美名为维持现场秩序,谨防恶意闹事,白了就是公款看戏。 老黄将我们带上二楼包厢,各个厢都亮着灯,看来是老早卖光了。老黄道,“你们到之前就安排好了,最好的位置。” 我不以为然,若真看戏,最好该是池座头几排。不过那里的位置,只有王爷官家坐得起。 老黄吩咐伙计送一壶碧螺春,张海客撑着脑袋在打瞌,无人交谈,显得这间包厢格外特殊,安安静静的。以前我爹跟人做名器生意常定这种包厢,人声喧哗里比划手势,一场戏下来,能成的也就成了。 我趴着栏杆往下望,不出所料,池座头两排正中有张小桌,摆着两只杯,配两碟茶点,但座位空空,与四周拥挤的人头形成鲜明对比。 我问老黄,今晚包前排的是谁。 老黄走过来,学着我的样子趴在栏杆上,“小六子呗。” 我道,“怎么?他请客?” 老黄道,“听说是个张姓军官南下,特意送行。” 我问,“直接招进院子就行了,何必挤这种场合?” 老黄笑道,“这可是二月红的规矩,从不单独给人唱,价开再高也没用,人不缺银子。” 伙计端来茶,连带送折子,红纸上小楷写着今晚演出戏目,我啧了声,“窦娥冤?” 过了十多分钟,楼里瞬时安静下来,只见大门口进来四人,张学良和一个穿国军制服的男人走到头排小桌坐住,身旁站着各自的副官,伙计奔去添上茶。 楼里灯光全暗,只留几盏取亮,群声皆默。 戏台,红幕拉开,奏的是水龙吟,四兵士、中军、窦天章同上。 这戏,开始了。 窦娥夫君蔡昌宗亮相 【西皮原板唱】 幼年间父早丧秉承母训, 每日里对寒窗苦读书文。 愿今科乡榜上功名有分, 慰高堂与娘子光耀门庭。 【白话念】 小生,蔡昌宗。不幸爹爹早年亡故,老母吴氏。我妻窦氏,倒也贤惠,今乃大比之年,理应进京赴试,只有老母在堂,不敢远离,不免请出母亲商议此事。啊,娘子,搀扶母亲出堂来呀。 未见人出,听得一长声:来了。 久发不绝,以气托腔,均匀而轻。似又流出一些不可查觉的小哀。 众人纷纷叫了声好,掌声中,走出一个着华服的妇人,是蔡母,窦娥穿一身粉衫紧随其后,头上点翠微颤,望了眼台下,是一副贤惠舒心的模样。 张海客照旧生不出兴趣,但这会儿确实无事可做,只能半打起精神看。我听到张驴儿与张妇对白,发现竟然改编不少,融进了这时的热点,语句通俗,夹杂北京话,我怕他听不懂词句,让伙计拿来一份戏本子。 张海客翻完,应该是记下了内容语句,看戏比之前认真不少。 我很惊奇,认识哑巴至今,间歇得到的信息表示,张家族群规模确实远超我的想象,不缺钱不缺人,盗墓的更是富得没地儿花,奢侈铺张上本该更有一套规矩,大家子弟怎么着都有点闲趣爱好,招戏园子就是其中之一。张海客不熟悉经典剧目,只能说明一件事,张家少有这类娱乐活动,或者说,刻意阻止族人体验大起大落的情感。勤劳又节俭,冷酷又无情,张家人适合当皇帝。 《窦娥冤》照着剧情演,我喝完三杯茶,吃了两块点心,下楼去放个水。方便完回戏楼,经过四合院,一个姑娘站在小花园门口踌躇,像是迷路了。 “你要去哪儿?” 姑娘穿着一身水绿旗袍,头发散披,应该是刚睡醒,说话怯怯懦懦的,“我,我想去茅房。” 我指了指右手边的一道拱门,“在那边。” 姑娘说了句谢谢,便小跑着去了。 能在这里睡觉的,应该是戏团的成员。我看了看那抹水绿色的背影,落脚发虚,没练过功,二十多,不知道在团里负责什么。不过也常有团员拖家带口走江湖,可能是哪位的妹妹。 回来时,正好到了法场一幕,张海客看得入神,茶杯端在手里好半天没动。 我不擅品剧好坏,只图看故事。 窦娥一身红衣,面容哀绝,仰头对天,缓步而行,唱道:“虽然是天地大无处伸辩,我还要向苍穹诉告一番!天哪,天!想我窦娥遭此不白之冤,我死之后刀过头落,血喷白练;三伏降雪,遮满尸前;还要山阳亢旱三年,以示屈冤!” 县官耻笑一句,道这六月天,怎下得了雪。 时辰一到,窦娥被扶着到戏台前,面向观众,脚边高高悬着三尺白练。这会儿灯光暗了,只见刽子手高举砍刀,白光一闪,顺势挥下。 窦娥,冤死了。 众人惊慌大叫,纷纷起身。按旧剧,此时窦娥该倒地,被官兵扶着下场,但这出二月红的戏里,窦娥的脑袋竟然真的被砍下来,坐得近的都能听到砍刀撞上骨头的闷响。鲜血一滴不落,全溅着白练,红得刺眼。那颗头借势在戏台子上滚了两圈,恰好停在张学良座位的前方,瞪大的眼,带着冷透的泪,狠狠盯着台下,那双眼痛绝哀绝,悲绝也恨绝了。 张学良似乎被吓着了,正准备起身,被身旁的男人按住,这才坐下等待后续。 响雷滚滚,台上开始飘雪,凉意从戏里渗出来,刺痛了听者,白雪纷纷洒一地,场上各配角下场,只留窦娥的无头身,和那颗死不瞑目的脑袋,白雪渐渐覆盖尸身,白练被大风卷起,猎猎作响,无声无人,只有冤魂在这片白里游荡。 台下大叫,“脑袋真没了!” 有人起身想往前涌,但见戏团的人在两旁不慌,又止步了。众人皆提心吊胆,从没见过真掉脑袋的剧,万一是真死人了,这倒也是一出绝戏。 过了半晌,那没有头的身子爬起来,颤巍巍地往里走去,断脖还在汩汩流血,鲜血淌上红衣,看不出颜色。但在二楼,能见到二月红经过处,一只只血脚印烙在白雪中,水袖一展,听得一声悠长的叹息,落幕了。 作者有话要说: 建议各位去B站看京剧窦娥冤,或者读过剧本后再读此篇,否则可能一头雾水。我引的是程砚秋先生离世前修订的最终版。京剧界有很多批评声,拿程砚秋先生改的窦娥冤团员版金锁记跟关版作对比,说程先生的悲剧不足,是中国特色大团圆。我只觉得可笑,为何不放在当时的环境下想想,正值日军侵华,程先生唱这出结局开明的戏,能鼓舞人心,这才是他的目的。引用程版之上,我加入了自己的改编和理解,笔力不足还请见谅。 第163章 【番外】黑瞎子篇:《奉天旧恨》壹拾玖 众人哗然,京剧表演讲究意境,道具布置尽量精炼,没想到今日有人反其道而行,这确实带来了一丝新意。虽然幕布早已落下,但窦娥那无头的身子仿佛还在眼前踉跄前进。众人沉浸其中,一时忘了鼓掌叫好,回过神准备捧场投些值钱玩意儿时,场内却响起一阵急急风,鼓点细密急切,如同那纷纷的飞雪,似刀尖,插在心上。 “唉!” 又是一声叹息,不同的是,这一叹,男女老少难辨。 帘幕拉开,一张判桌,上坐一人,黑脸描着红,乃是地狱第五殿主事阎罗王。 呼的是:“传冤妇来。” 黑白无常押上来一妇人,着白衣囚服。 妇人跪着,面朝台下,垂头不语。 阎罗王问:“小妇为何不抬头?” 妇人白话道,“大人莫怪,冤妇头身不在一处,死后婆婆拾捡,才缝好这颗血颅。” 却闻一声两声叹息,接着人声哀叹不绝,灯照,从两侧走上诸王,面色各异,或凶狠,或慈目,将人间该有的神情全笼了。十仙站成半圆围着窦娥,这十王分别是: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伍官王、阎罗王、变成王、泰山府君、平等王、都市王、转轮王。 十王齐声问:“窦娥,你冤不冤?” 窦娥抬不起头,抖着肩回一声,“冤!” 十王齐声问:“窦娥,你冤不冤?” 窦娥略抬了头,露出脖子上几道红线,堪堪绑住皮肉,伤口还在渗血,因朝着观众,脸上神色格外清楚,眼中不平,怨气愤怒直冲九重,“冤!” 十王齐声问:“窦娥,你冤不冤?” 窦娥想抬起头,但仅凭几条红绳,哪能支撑起这重颅,脑袋摇晃,几欲折断再次滚下。眼里热泪滚滚,兜着流不出,是了,哭给谁看,阴间哪有活人?阳间哪是活人? 这一声答得很小,“冤。” 阎罗王道,“念孝心一片,遭人陷害,落得此番境地,放你还阳一日申雪。” 一阵阴风起,十王下场,窦娥抱头痛呻几声,再看身后,正是罪魁祸首张驴儿,他盘腿坐在椅上瞌睡,脸上挂笑,不知乐的是什么。 窦娥拾起刽子手的刀,解下白练披在肩上,慢慢向张驴儿靠近。 她唱道: 没来由遭刑宪受此磨难, 看起来老天爷不辨愚贤。 良善家为什么遭此天谴? 作恶的为什么反增寿年? 法场上一个个泪流满面, 都道说我窦娥死得可怜! 眼睁睁老严亲难得相间, 霎时间大炮响尸首不全。 冤妇入地府受阎王传唤, 还阳一日申雪把案重翻。 可怜我一家三口遭人害, 夫亡母死在阴间相作伴。 无人信我哭诉两手清白, 今日窦娥捡起这斩头刀, 把一桩惊天动地冤案断! 怨散去来生定见青天现! 窦娥抓起张驴儿的辫子,手起刀落,那头颅也落进手中,窦娥眼眶里那趟热泪,心里那圈不平的冤气,终于消散。 场内响起一阵笛声,哀哀怨怨,凄凄切切,随着窦娥下场,慢慢淡去。 一官兵踏上来:“张驴儿!官衙传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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