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站的位置正好在黑瞎子睡的屋子正前方,院子里灯光充足,倒显得那间屋徒留暗沉。我扭头看了看紧闭的木窗户,玻璃反射光线,看不清里面的情景。有些人就是这样,看起来亲和,心与心之间却隔着一层玻璃,外面再光亮,他的内里依旧黑暗,亮着一盏小灯,只是像玻璃反射光线那样反馈该有的感受。 “我进去试试,你们先在外面等着吧。” 小花答应下来,“你尽量吧,别太强迫,人总得有点秘密。” 我道,“我知道的,外面冷,你们先进屋,我待会来找你们。” 我踏进那间屋子,走到床边,把那盏台灯按灭。空间并没有沉入彻底黑暗,院子里的灯光透过玻璃窗户照进来,像上了一层蒙片,有种湿版摄影的朦胧美。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也算我半个爹了,儿子关心,你总得说点什么吧。” 黑瞎子坐起身,叹了口气,“我的好大儿,来让爹抱一抱。” 我扑哧笑了下,搂着他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后背,惊觉他很瘦。三叔也是这样,跟文锦姨再续前缘之后,生活过得美滋滋,才慢慢长了肉,身高体重的比例和谐不少。 黑瞎子把脸埋到我的毛衣里,沉默无声。衣服太厚,无法像夏天那样感受到湿润,但我知道他在哭,再强的男人总有落泪的一天。 我静静等他宣泄结束。时间好似停止了,机关大院里外都很安静,只听得到偶尔掠过一两声辽远的鸽哨。 黑瞎子的声音闷闷的,“我真的尽力去做一个好人了。” 我挨着床坐下,看着那几片被木框切割面积均等的玻璃,“你给我讲过一句话,自己快乐最重要,包括做好人这件事也是。做不到就不要做,如果觉得开心就继续。” 黑瞎子道,“骗你的,我自己从来不信。” 没有人会相信从自己嘴里蹦出来的大道理,说这些话不仅为了安抚听者,也是一个说服自己的过程。 我道,“不过我倒是被你开解,比之前开心不少。” 我捡起一张床上散落的纸页,页眉印着一个名字,姓张。 黑瞎子道,“在长沙跟你分开后,我去见了一个很久以前的老朋友,在他那里,我拿到这些文件,看完后我心里很难受,我突然认识到每个人都这么局限,我跟所有人一样无知,不过我不困惑。一些人困惑,是因为他们走在道上突然觉得有些不明白,他们困惑是知道脚下的道可能暂时看不清,以后也可能有所更改,但是不会消失。而我没有道给我走,一切都是浮动的。发生什么事都好,都是合理的。别人欺负老子,合理,因为他们不知道那样会伤害我。我欺负别人也是同理,因为我不知道这样做会伤害他。” 我问,“你没有自己的道路吗?” 黑瞎子说,“没有倾向,就没有道。我打小就比别人倒霉,所以有人要是糟了什么苦事,我总觉得迟早也要轮到我。德国留学期间,学校有一门公共课叫政治学,我学到一个词,Kollektivismus,翻译过来是集体主义。当时我德语水平一般,教授的解释听得模糊不清,后来经历了些事,我才明白这个词真正的含义,这叫牺牲。” 他顿了顿,把身体靠向墙,视线放在那一堆文件夹上,“不管我会不会经历,但是我知道那些牺牲掉的少数人的痛苦,我知道,我看着,这些事没有理由被遮蔽掉。我常听我妈讲一句话,一花一世界,我不晓得原意,我只知道每个人都有一个世界,来支撑这个世界的核心,可能是很私人的,很抽象的,很不被群体理解的,这不代表群体就可以轻松的把它牺牲掉。所以我觉得善很重要,不是那种宽泛的普世的,是存在每个独立的、瞬间的境遇里你所感知到的。” 我道,“你说的这种,根据我所看到的一切,好像每个个体都有这样的时刻。” 黑瞎子脸上闪过一丝悲怆,“我没有拯救所有人这种伟大的想法,这辈子只要能帮助到一个人就够了,帮了他,他就能好一些。” 我道,“你已经帮过我了。” 黑瞎子摇摇头,“你很坚定,没有我,你也能站起来。我愿意有时候做那个牺牲的东西,但我撑不住,我是个人,也有好多私欲,平衡不了。” 他停下叙述,安静了两三分钟,才继续说,“以前张海客给我讲过一句话,那会儿我们都在东北抗日,晚上常聊些价值观的东西,他在那说,‘不管你们咋想,我相信善有善报。’很好玩,因为善有善报从来不存在,但它作为一个伪规律,在被人相信的过程中自有其力量,可要让它能勉强成为一个伪规律,需要有人去做。善有善报这句话,是拿来做的,做成了,剩下大部分人就能好好的信,这个社会就会变好些。” 我问,“你是在为自己之所以想当好人作解释吗?” 黑瞎子点头道,“算是吧。” 我挑挑眉,笑道,“你之前可不是这样给我讲的。” 黑瞎子倒回棉被里,声音离得远了一些,“做好人是在为一种谎言赎罪,无边无际的谎言。” 我学着他的动作倒下,“谁最先说出,善有善报这个东西的,太垃圾了。” 黑瞎子噗嗤一笑,“这是人类能够前行的关键之一。一个谎言在作为一个信念或者说规律秩序被传播开时,它又会产生一种督促加快实现自身的效率,大方向是好的。人类层次不齐,信息层次不齐,最好的办法就是编一个大框,尽量兜住尽量多的人,但是这个框的边界不是永恒不变的。有一部人不知道哪天就从框里摔出来了,然后,很让人伤心的是,如果没有这个框的存在,他们的痛苦可能会减去很多。所以这个社会如果想要进步,有能力的人要努力促进这个边界,让它越来越大,尽量有一天把所有人都给兜住。一部分人也要想办法,尽量减轻那些倒霉蛋摔落的痛苦。我自认为,我是向后者的方向努力。我想让那些失意者发现这一切没那么糟糕,让他们认清一些东西,并且相信慢慢会好起来的。不过很可惜,没人兜我,我没什么亲人,只能自己负责后背的安全。” 我笑道,“这就是你一直以来很努力攒钱的原因吗?” 黑瞎子笑了笑,“被你发现了。但很巧的是,我思维上的指导理念是不需要兜的。所以我一边被甩出去,一边试图消除这个边界。边界没了,甩的行为也不存在了,我就是这么晃晃悠悠的活下去。” 我让他停一停,思索一番才道,“所以,你也不困惑,只是浮着。” 黑瞎子嗯了声,“不困惑。但是我仍然在边界游浮,因为边界存在于多个领域。” 我问,“怎样才能让你动起来?” 黑瞎子道,“我必须在每一个领域都甩出去,然后把这个边界消除掉,我才能取消这个行为,刚好我又是这么倒霉的人,所以天天都有这体验,这个边界真的对人类来说太残忍了。就像是有一帮人站在一片空地上,地上全是杂乱的绳子,大家不动,绳子也不动。这绳子软塌塌的,看着一点杀伤力没有,甚至有时候你都注意不到它。然后某天,某一部分绳子就动起来了,往左拽,往右扯。你说,我走还不行吗,然后你发现抬不了脚,你被定死了,然后你的脚就被绳子勒断了,你没了脚,趴在地上,疼。身边的人还是一动不动。有一天,绳子又动了,它没有勒你,甚至把你的脚换回来了。你说,太他妈好了,为了预防这个,你开始研究,你发现,咱并不是不能动,只是动的特别慢,每一次抬脚都要费劲全身的力,甚至一脚踏错又被勒断了。你说没事,我严谨的来,你朝着安全的地方一天挪一点,一天挪一点,过了很久,你已经挪了好几个身位了。你想,上次绳子就动了一下下,我运气差站边缘上才倒的霉,这次没事了。然后绳子动了,遍及的范围让你感觉之前的行动像个笑话。然后你就被拦腰斩断,但你没死,你趴在地上,你疼。你说,我还可以挪挪。” 我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经历,无话可说,只能尽量体谅他,“所以,你现在是疼了吗?” 黑瞎子道,“应该是的吧,我很久没这么哭过了,有点丢脸。” 我问,“然后呢?还是选择继续?” 黑瞎子道,“基本的主要环节就是这些了,剩下的就是循环,碰运气。可惜我的运气一直很糟糕。” 我问,“没有别的法子?” 黑瞎子道,“有,看清楚绳子,看清这些虚幻浮动的边界。” 我叹道,“这样会感觉一切都没意义了。” 黑瞎子换了个姿势,“这样疼会轻一点,量变引起质变,你离幸福可能就差这一点,所以努力是有意义的。” 我问,“所以,你还是要继续做好人?” 黑瞎子笑了笑,“我算不上一个好人,我只是在弥补我以前犯的错,即便我始终不认为那是错。” 我挠了挠头,“不过,我好像没能给你带来一些什么,太弱太菜鸡了,有点不好意思。” 黑瞎子笑道,“没事,儿子闹腾很正常,你不欺负我就已经很好了。” 我指了指床头柜上的空水杯,“炫耀我昨天吃的饭,不算吧?” 黑瞎子道,“看时间,现在算。” 我摸了摸干瘪的肚皮,“还没吃晚饭,我饿。” 昏暗中,黑瞎子叹道,“我也饿。” 我问,“我能开灯了吗?” 黑瞎子道,“且慢,等我戴上墨镜。” 我等他戴上墨镜,才打开屋里的吊灯,光很亮,甚至盖过了屋外。 我笑道,“走,吃饭去。” 第116章 116 小花他们并没有采取我的建议进屋,一直站在门口等着,天黑尽了,寒意更重。出门时匆忙,胖子里面只穿了一件短袖,夹克扛不住低温,他只能抱着手在门口走来走去,企图取暖。 我跟黑瞎子走出来时,小花正跟胖子商量,要不要搬个电炉子来烤火。 胖子一口否定,“不行,万一天真说话过分,黑眼镜气上头打算离家出走,他一出门,看到咱们在这里挨冻等他,一定会感动,没准就肯吃饭了。” 黑瞎子笑了笑,“胖爷,做计划的时候记得背着当事人。” 小花早早派人做了好饭好菜,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坎肩小声问我这算不算满汉全席。 我数了下圆桌上的菜碟,“这才十道菜,只能算十大碗。” 吃罢饭,胖子催促下,我们都喝了点酒,不多,刚好上头的量,晕乎乎的还挺惬意。 我撑着头,用筷子挑着碟子里的花生,油炸花生太滑,试了好几次都挑不上,索性丢掉筷子,用勺子舀。 我吃了没几口,黑瞎子拍了拍我,让我跟他去院子里抽根烟。 我嚯了声,屁颠屁颠出了屋,被门外的凉风一吹,酒劲彻底消了,人也清醒一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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