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商看了看我,“我以前也写小说,书卖不出去,不赚钱,就转行了。” 她这般坦诚,我有些好感,便跟她聊了会,问题的事我往后放了放,其实也不一定非要通过死板的一对一提问,地区居民本身就是很好的观察素材。 同为写作者,话匣子一打开便停不下来,我们聊到茶话会结束,聊到聚餐结束。长谈下来,深有惺惺相惜之感,出版商是移台国党后裔,生活环境跟我或多或少有些类似,我们碰到的困扰大都一样。跟同类人交流只会让人觉得心理被安抚了,对解决实际问题其实毫无帮助,但我还是很乐于谈那些事。我将经历编成普通的故事,隐去真姓名,出版商听了几句就察觉到了,她打趣道,“这是在写关氏红楼梦啊。” 茶话会彻底结束后,众人四散回自己的旅店住宿,我跟出版商沿着筼筜外湖走了圈,我把我的假故事讲完了,等待她的建议。 但她只是摇摇头,说,“我猜测你并不是一个职业小说家,或者连业余都算不上。因为你的这种困境,在小说家眼里,只会是牵引出主题的好素材,小说家本人只会努力去抓住自己所有的感受,书写出来,至于问题能不能解决,到底怎么解决,这不是小说家该负有的责任。” 我苦笑一下,“我确实不是。” 只有创作者才会把自己的苦难当做难得的素材。 出版商深思一会,问我,“你不相信宗教吧?” 我确实不信,甚至有些厌恶,“嗯。” 出版商叹了口气,“确实,你讲的那些,谁经历都只会觉得荒唐。但是,宗教并不单纯是原古遗留文化,它是人类试图拯救自己的证明。” “我对基督教了解一些,只能从圣经的角度讲,出埃及记里,摩西被上帝选中来拯救被法老奴役的以色列人时,他的态度跟你很像,他惊呼着:‘像我这样的人,怎样可以担当这重任呢?’第一次摩西失败了,上帝让他再来一次。如此重复了很多次,上帝实在无可奈何,于是亲自动手杀了法老族群中的孩子,法老这才心甘情愿放以色列人走。你觉得上帝有罪吗?” 我无法回答,但在宗教里,神只会拯救他的信徒,“上帝只对他的信徒负责。” 出版商嗯了声,“里面有段话,以色列民众因为亲眼看见上帝怎样对付埃及人,就畏惧上帝,又信服他和他的仆人摩西。这里有个词,是畏惧。你感兴趣,可以看看耶利米哀歌,那是被落罪的信徒在质问上帝的残暴。人类无论何时都在质疑身处的环境,无论是对自我本性,还是复杂恶劣的四周,这就是一种试图自救的证明。” 我看了她一眼,“难怪你的书卖不出去。” 出版商笑了笑,谈话到这里就结束了。我们走了很久,夜风凉,道上的人慢慢少了,但我心里却觉得少有的安宁。 临别前,她又说了一句听起来同样神叨叨的话,“有一婴孩为我们而生,有一子赐给我们,神使我们众人的罪孽都归在他身上,因他受的刑罚我们得平安。” 我并不了解这些教义的内涵,回到酒店稍作休整,开始查资料接触这片领域的细节。好在身为半个撰稿人,随身带电脑已经成为习惯,不至于背着本子去网吧。 基督教一直很注重对外传教,相关网页多得出奇,我选了一个看起来比较正规的。篇幅过长,语言大都是诗句,我以前没怎么正经接触过西方文明产物,一开始很不习惯,但慢慢看下去,语句中的某些共性渐渐让句式结构显得不那么重要。 全篇读完,天已经亮了。我走到窗前,外面是从早亮到晚的霓虹招牌,城市的白天夜晚并没有区别。我点了根烟,目送那片白烟慢慢隐入人类社会。 耶利米哀歌其实就是一句话: 他们必经审判,审判之后,也必蒙怜悯。 从厦门回北京后,我跟出版商通过邮件联系,把那张纸上的问题都解决了,交差时主编惊讶地还夸了夸,顺手给我转了一笔不怎么多的酬劳,但看在杂志可怜的订阅量,和我被骗去听翡翠的事上,我还是老老实实收下了。 十月中旬,我和胖子组局,约高阳吃了顿饭,权当送行。月底,他和一队人被派去俄罗斯,进行训练交流,回来估计得几年后了。当然交流只是个借口,真正目的是在阿穆尔州的汪家基地下面筑一条通道。我不清楚政府怎么跟俄罗斯商议达成合作的,政治上的东西,靠我这种脑子,永远搞不明白。 短暂的假期,我在各地走马观花般看看,一边完成这本笔记。最后落脚长沙,被潘子留下,他说答应过要带我好好逛逛。 潘子精心计划过,不过对他这种身份的人而言,旅游散心几乎不可能,所以他带我去的大都是些景点项目,几天下来,我只是挤在密密麻麻的人头里留了几张游客照,不过不得不说,潘子找美食十分有一手,我猜测他的那些退伍战友里,一定有一个在当厨师。 后来不知道黑瞎子从哪里搞到了我的行程,专程跑来蹭饭,二人行变成了三人行。 初秋天,我们仨统一穿着印有I LOVE长沙的T恤,并排坐在白沙古井的花坛石阶上,每人手里端着一只彩色水瓢,喝甜滋滋的井水。这种天气喝凉水有些自找苦吃的感觉。 可能是我们仨气场惊人,潘子肌肉结实,刀疤不少,黑瞎子那副墨镜和嘴角不羁的笑,更是多了种□□的感觉。来这里打井水的居民宁可躲得远远的,也不靠近这条还挺宽的石阶。 我夹在他们俩中间,连找小朋友讲话的机会都没有,无奈地只能看头顶的树杈子。 晚上去黄兴步行街,霓虹灯从楼顶亮到地板,黑瞎子走了两步就捂着眼睛说,“不行,朕没这个福气。” 我们便退出来,随便找了家巷子饭馆,坐着小石板道外的塑料凳,桌子摇摇晃晃,点了一桌烧烤。吃到最后,因为点太多,我们不得不开始分工,一人一串地努力把剩下的解决完,烤串接到下一人手里时,都带着怜悯同情。 潘子吃得脸都苦成一团,突然拍拍脑门,“我们其实可以打包带走。” 黑瞎子呸了声,差点干呕出来,“妈的,不早说。” 深夜两点,我们仨开始拉肚子,潘子最先疼,进了独卫。我跟黑瞎子不得不跑到街上捂着肚子找公厕,但出门时都没带手机,大街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我跟黑瞎子相互搀扶,颤颤巍巍地打量四处的路标,企图找到那个画着一男一女的铁牌子。但招牌太多,花里胡哨,眼花缭乱,大晚上歇门了招牌还必须亮着。 黑瞎子指了指街边的一丛花坛,“要不咱们就地解决吧。” 我甩了个白眼,肚子又是一痛,“操,你别说话了,省点力气。” 我疼得不行了,但又不敢放松,走了几步抱着街灯柱子闷哼。 黑瞎子走过来,拉着我往前慢慢挪,“徒弟,咱们不能停啊。” 他娘的,不能停这三个字竟然也适用这种情况。 我揉揉眉心,“走,不能停。” 等我们解决完大事,估摸着都快三点了,回到酒店时,潘子正坐在床边一脸愧疚,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快睡吧,全都是意外。” 第二天,潘子老老实实找战友指点了几个饭馆,仔细抄在纸上,到了饭点,除了纸条上的,其他的看都不看。 有天晚上吃完饭,我们在湘江边散步消食。 路过橘子洲大桥,黑瞎子指着江中的橘子洲,啧啧感叹,“啊,伟岸!” 我们继续走,走到南湖路隧道前面一点,正好可以看到伟人的雕塑,意气昂扬当如是。 我看着黑暗中唯亮的伟人,想起自己来的这一路,不知不觉流了泪。 没有什么事是容易的,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只有科学。 最难讲清楚的,是人。 2013年3月,那位干部当选领导人。 清洗上峰势力的帷幕,彻底拉开了。 第115章 115 长沙游玩结束,潘子归队跟三叔忙活,我本打算直接去成都找人,但三叔特意说了句话,让我不得不搁置安排,腾出时间去见了二叔。 三叔说,“有的人看起来不关心,实际最关心。” 这句话没有指明任何对象,但我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二叔。我问是不是二叔的安排。 三叔否认了,“我只是突然有种感觉,你也应该去见见他,就当可怜一下没老婆的人吧。” 我斜看了眼三叔欠揍的笑,“我录音了哈,这话原封不动放给二叔听。” 二叔住的地方在市中心,我打电话问地址,二叔问要不要派人接,我想了想还是拒绝了,顺带看看附近环境也好。 潘子跟着三叔走了,只有黑瞎子陪着我,去的路上我心里略有忐忑,因为我跟二叔最常用的沟通方式是电话联系,当面长谈的机会少得可怜,换句话说就是,我们俩都不太习惯面对面,以叔叔侄子的身份进行交流。我能理解他,坐的位置那么高,手下管那么多人,难免忘了怎么跟家人相处。而我,从小就害怕二叔的不怒自威,长大了心里多少有点阴影。 黑瞎子笑话道,“没想到,这世上还有你害怕的人?” 我哀叹道,“每个大家庭总有这么一位当家人的角色。” 黑瞎子踩了脚油门,车飞出去老快,“怕啥,坟都敢掘。” 我被这话搞笑了,“说的也是。” 车程不过一小时,停在一处别墅群外,大门口站着两个保安。黑瞎子放下车窗看了眼落地的雕塑,“果然是这里。我就不进去了,正好去附近看看老朋友,咱北京见。” 我还来不及阻拦,他就拉开车门走了。我赶紧跳下车叫了他几声,却见他背对着我,沿着山路往上走,举起右手挥了挥,“去吧,徒弟。” 动作潇洒帅气,特别有江湖侠客的味道。 二叔的房子很好认,一群洋楼别墅里,只有他修的是一座四合院。我听三叔说,这些砖都是从一座古墓里拆出来的,消杀后涂了一层现在的土料,外壳看起来是新东西。这种砖称为阴砖,道上有句俗话,“阴砖盖房,家破人亡。”二叔当然知道忌讳,特意盖阴楼,想必有他自己的道理。 我把车停在四合院门口,下车后,发现大门敞开,门前只有两个石狮子,一个人也没有,明明是青天白日,我却感觉后背发凉。 我往院里走,正房的木门开着,二叔正坐在椅子上喝茶。我走进去,叫了声二叔。 他抬头看了看,仔细打量一番,“瘦了?” 我想起这两个月的胡吃海塞,此时应该是胖了,但长辈好心,我也不能乱讲话,“我没注意这些。” 二叔站起身,让我跟他走。我们从正厅出来,走到一间厢房,二叔在墙上摸索一阵,触碰到机关,地面露出一条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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