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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白羽听得有些沉默，抬起头来，底气不足地看着他：“我写不好。” 苏信闲道：“你不是说你师承崔崇翰？慢慢来。” 他只有在苏信闲面前如此心虚，如此乖顺了。他欠他的越来越多，随便哪一件都不好还，可偏偏苏信闲不计较。 “我就学了一年，真的不好看，其实崔叔叔不许我告诉别人谁教的。” 崔长汉是崔召星和崔召龙的父亲，一手好字冠绝长安，拜他为师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可惜侯白羽实在不成器，只陪崔召星挨了一年手板，就忙着勾搭褚府的小少爷，拍屁股走人了。 学学不好，练练不精，唯独会鉴个美丑，侯白羽僵硬地写完一幅，扫两眼，皱着眉扔到地上，再写一副，还是扔，纸团从桌脚对到门边，到第八张，苏信闲终于将他的手一按。 “这张可以了，骨骼坚毅，笔锋……灵巧……” 睁眼瞎的好话着实难编，侯白羽心思重重，一见苏信闲仍要哄自己开心，几乎抬不起头。苏信闲道：“我教你。” 他半俯下身，将自己的左手手心摊开，右手抓住侯白羽的，引导他在左手无名指和小指上各挑了一竖上去。 无名指和小指下方的手掌是一个圆溜溜的头，苏信闲将短短胖胖的四肢填上之后，在圆头里寥寥几笔，勾出一个笑容来。 他将那小人凑在侯白羽眼前，无名指和小指一前一后灵活晃动，就像天策士兵的红翎子。 侯白羽眨眨眼睛，继而笑道：“这是我？” 苏信闲应了声，将毛笔彻底拿在自己手里，牵住侯白羽的右手。这一次也在手掌边缘画了一个小人，长头发，四肢同样短短胖胖，但是没有红翎子，画完之后，苏信闲自己的左手挨在了旁边。 侯白羽的笑容逐渐有些无法安放，磕磕绊绊道：“这是你。” 一瞬间，苏信闲直接扣住了侯白羽的右手，将他朝怀里猛然一拉，捏住下颌，咬上了他的嘴唇。 已经有标记的地坤如果被其他天乾威胁，轻则恶心发呕，重则五脏如灼，七窍出血，然而侯白羽比他的标记反应还猛烈，从苏信闲怀中挣扎脱身，向后退去。 他喘着气，将一阵心脏传来的眩晕压下，道：“从……从什么时候？” 苏信闲重新逼近，他个子有些高，看着侯白羽的时候视线向下，但并不是一幅稳居上风的神情，甚至说话时都有极其轻微的哽咽。 “从第一眼。” 侯白羽道：“你从来没说过……” 苏信闲紧紧抓住他的手腕，道：“无涯说要和你结亲，你是如何待他的？” “那么多提亲的人，你连看都不再看一眼，为什么偏偏是叶采葛？！” 侯白羽知道苏信闲的功夫不错，可从不知他可以将人攥得这么疼，他看起来像在发怒，又像是很悲哀，一副要在他面前跪下的样子。 他摸向侯白羽的脖颈后方，四指都并拢在那块标记上，那是叶采葛留在地坤体内的锁，将他的身心都束缚在原地。 “没有这个标记，你敢说对我半点不动心吗，小羽？” “我可以不如他，不如褚裁文……只要你看得上我，是第几都没关系……” 侯白羽一动不动，他再一次感到合乎事理，证据从以前到现在随处可见，而他又一次疏忽大意，自欺欺人了这么久。 他已经经历过无数次挫败，仿佛一无是处的人坠入深水，密集而沉重的黑暗产生推力，越是挣扎，陷落得就越快，偶尔以为此处已是深渊尽头，彼时又发觉虚幻而美好的过往还在继续远去。 “是我……是我误你。” 苏信闲惨淡地笑了两声，回道：“是我自己。” 他低头看着手心，墨汁没有干透，小人在十指相扣的挣扎中变成了一团毫无意义的黑色。侯白羽走后，他才慢慢蹲到地上，将宣纸一张张捡起来，慢慢展平，大多数墨迹也是糊掉的，苏信闲长长的头发拖垂在纸上，像是其中一撇浓重的败笔。 门又开了，他以为是叶朝素来汇报战况，抬头时却看到那人右手心是一团黑。 侯白羽的头发还是乱的，似乎哪也没去，在外面空站了小半个时辰，迟疑地走过来。 “如果哪天标记解开了，你想要怎么样，我都可以试试……” 苏信闲愣了一瞬，立即大步走过来，笑也不会笑了，朝他探出双臂，又缩回一段，问道：“现在可不可以？” 以前侯白羽和他太熟稔，鲜少注意什么天乾地坤之别，今天才发觉苏信闲身材魁梧，不输叶采葛，用力把他揽向怀里的时候，几乎弄出了“噗通”一声响，仿佛两个人身上都有铠甲。 这是一个很拙劣的拥抱，侯白羽不知手脚该放在哪里，索性不再动弹，好在苏信闲比叶采葛沉稳，不会抱着他晃来晃去，说“再一会儿”也是静静的。
第51章 === 苏信闲睡着的时候很安静，手指松松地夹着笔杆，从背后看，只像在对着战局图走神，墨色披风兜着肩膀，深沉而流畅地垂下，他只有头向右肩轻微歪着，侯白羽随口一叫，立刻醒了。 侯白羽道：“噩梦？” 哭声没有完全随梦境退去，苏信闲的额头已经被冷汗浸湿，侯白羽递了方巾，坐在桌上看他：“想不出你会怕什么。” 他的手放在桌沿上，被轻轻抚摸了一会，终究小心翼翼抽出来，歉疚地朝苏信闲笑笑。苏信闲这时才抬头看他：“我就怕这样。” “你以前不是这样，我不习惯。” “是你不知道，”木椅轻声响了一下，侯白羽忍住跳下桌子的冲动，看着苏信闲走近一点，像是要把他抱住：“我在你身边，没有一刻不想……求你看着我，求你记着我的好。” 侯白羽来请缨已经不是第一次，可是扬风阵上有了叶采葛，苏信闲就更不会放他去战场。好在他不会逼得太紧，最多轻轻捏一捏侯白羽的脸，无声地笑着出门去，冷不丁将房门一推，把窗外的崔召龙吓得够呛：“我去下路营地看看。记得让你哥喝药。” 那边磨磨蹭蹭道：“哥……吃了吗？” 被侯白羽瞪了一眼，才又道：“我下次不敢了，我就是想看看你和苏大哥……成还是没成……真的。” 侯白羽道：“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我没见过苏大哥笑成这样。” 他大约是觉得侯白羽被苏信闲制得服服帖帖，胆子大了不少，右手学着苏信闲捏他脸颊的样子，轻轻摇了一下：“我都替他开……” “心”字随着他一起，被侯白羽狠狠带倒在地面上，顷刻间，一支利箭穿过崔召龙刚刚站立的位置，飞快刺在泥土地中。 这一箭来自墙外，傍晚树影婆娑，杳无人迹，侯白羽捂住崔召龙的嘴，将箭身上缠绕的纸条悄悄取了下来。 林子离云散的驻地三里远，当中一株树干后躲着人，低声问道：“有人跟踪吗？” 侯白羽道：“射箭的是你？” 那人正要从树干后转出来，侯白羽长枪一横，将他拦在树干后面，眯眼审视一会儿，道：“林……” “林贯，”那人道，“那个小先生，我并非要伤他。我的手不听使唤。” 他将长弓扔到地上，双手高举到侯白羽面前。如果侯白羽没有记错，林贯年纪不过三十上下，那双手却不知为何干枯皲皱，抖得比两人头顶的树叶还厉害，这样的身体，不要说瞄准，就连拉弓也难了。 “你说要替我报仇，我有什么仇？你这样又怎么帮我报？” 林贯道：“军爷，你落到这步田地，不觉得巧合太多了吗？你刚离开虚舟，李富贵怎么会那么快找上？你没见过成帮主，他却想杀了你……” 侯白羽冷笑道：“我自己都没数过，你们一个一个倒替我算得仔细。” 说到底，这些人无论是想帮他还是害他，总是没有一句真话。在他快步离开树林的时候，林贯终于喘着气追上来，大喊道：“绛罗先生！！” 他哆哆嗦嗦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在侯白羽面前展开：“成帮主是看了这张画像才认得你！这是绛罗先生给他的，是他要我们捉住你！” 画像上，一名身穿铠甲的少年左臂虚虚环着什么，笑倚在栏杆旁，满脸倨傲。这样肆无忌惮的自大，从八年前起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侯白羽脸上了。 “他是谁？！” 这一次连侯白羽都没能看到羽箭的轨迹，林贯就惨叫一声，摔在地上。 箭头几乎切进了他的腿骨，侯白羽迅速将人扶起，拼尽全力向云散的营地逃去，鲜血无休无止地涂在草地上，痕迹越来越浓，林贯却越发喋喋不休：“绛罗先生的真面目，只有成帮主见过……他扶持秋水，我们还以为是为了在南边发展势力，谁知道歧山是他设好的局，我们全都是弃子！他给我们的肇坤散也是假的，比真的肇坤散……要毒五倍，秋水没死在歧山的人，几个月来都毒发身亡，只剩我一个！军爷，我的确想利用你报仇，可那也是因为绛罗是你我共同的仇人！只要你帮忙，我们一定能找到他，我活不长了，军爷，可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不信你就能咽下！他……他……” 万幸血在路上流得七七八八，到营地附近已经没什么痕迹，侯白羽将他拖到自己屋里，道：“这里安全了，你不要出声，我屋里有药……” 即使没有蜡烛，林贯依然能看见侯白羽脸色灰白，甚至比他的还难看。他听到木柜被不停翻动的声音，门扇传来“咚咚”两声，侯白羽小心翼翼走过去，打开半扇。 那人似乎端着什么东西，隐约之间，是在问“怎么没有点灯”，之后便强硬地闯进门来。 侯白羽遮不住林贯，苏信闲将热腾腾的药碗放下，引着一盏蜡烛缓步向前，沉沉瞪着他和他的伤口，仿佛在质问“这是什么东西”，侯白羽道：“我等下解释！他不能死，信闲，快，快帮他包扎。” 苏信闲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接过绷带，侯白羽继续在瓶瓶罐罐中挑拣伤药，过了一会，问道：“你嗓子不舒服？” 苏信闲道：“有一点。” 突然，林贯大喊：“快逃……！” 侯白羽动作一顿，却没能听到“逃”字的后半，在他转过身时，一枚羽箭破窗而入，直接钉穿了林贯的喉咙，他的胳膊本已朝窗外抬起一半，此时骤然垂落，将绷带拍得散落一地，喉间发出绝命的“咯咯”两声，瞠目而死。
第52章 === 一块白布将尸体从头到脚遮住，停在门内五尺，陆鸣鸾揭开又盖上，揭开又盖上。屋子已经被尸臭填满了。 郭勉早已不耐烦，拿着一块抹布左擦右擦，把大半间屋子都收拾的整整齐齐。他做乞丐的时候就比别的乞丐干净，跟了陆鸣鸾就忍不住为他归置物品，打扫里外，久而久之，陆鸣鸾也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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