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采葛神魂不定,将他拉出营帐,单独说道:“十天前,有人看见白羽和苏信闲一起进了长安。” “你的意思是?” “如果帮战因我而起,我去找他……我去找白羽,总不能让全帮因我受累。我去找他……” 他原来分不清侯白羽和帮会孰轻孰重,现在越发分不清。原来拼命想要帮众认同,终于有了功劳傍身,却开始日复一日地追悔,究竟是不该和侯白羽相识,还是不该把他当做搜寻地图的关键人物,更不该把那一刀当做最好的选择。 情有可原,罪无可恕,陆鸣鸾和郭勉用再多理由叫他宽解,还是一样。 到长安已是傍晚,郊外的牡丹花期将尽,全都软塌塌垂下头来,落红陈旧,在泥土中卷着皱缩泛黄的边,叶采葛理应在这里留宿一晚,然而千金客栈不知为何关张了,他干脆加速向城中赶去。 云散那守卫一见他,便说帮主吩咐过,姓叶的不得入内,叶采葛不愿在这里就起冲突,绕到偏门翻墙去了;他料不到云散富足至此,庭庭院院到处点着两指宽的白蜡,路探了不到一半,便被一把重剑从房顶推将下来。 叶采葛看清来人衣着,低声道:“我来找人,事情说清就走,绝不闹事。都是山庄的兄弟,能不能通融通融?” 叶朝素当即一剑向叶采葛削去:“谁跟你是兄弟,不认得!” 云散将近两百名天乾,叶朝素出头不易,虽然只是堂主,却一向瞧不起扬风的副帮,迫不及待想煞叶采葛的威风,只是他一翻脸,叶采葛更不手软,对招不过十数下,已将叶朝素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重剑虎虎生风,正待击向叶朝素腰间,一杆银枪忽而从叶采葛身侧刺入,将他剑柄一挑,拨离了叶朝素。单以力量相抗,这一枪绝不足以拦下叶采葛,然其角度之刁钻,时机之精准,非是绝顶高手莫属。 叶朝素如蒙大赦,翻身而起,叶采葛却仿佛突然武功全失,那银枪去势未老,回手一勾,将他猛地打翻在地。 灯火通明,叶朝素和那人一同看着他半爬起来,迟迟难以转身。 “白羽……”
第47章 === 叶朝素道:“侯先生,你怎么过来了?” 侯白羽只问叶采葛道:“来给扬风求和?我做不了主。” 他转身就走,叶采葛浑浑噩噩,却莫名知道侯白羽在示意自己跟上。 眼看两人进了小院,叶朝素却不敢上前——侯先生住处不许药堂以外的人进,这是苏信闲立下的规矩。 侯白羽从前那点骄矜,单从背影也能看出一二,叫你一想到他,就仿佛被那俊逸眉眼不冷不热地瞧过来;现今仍是这个背影,虽然换了更加厚重的铠甲,身形也如旧,人却越发看着单薄。 到了这个时候,一切恰如叶采葛预料,什么都想说,可说什么都不对,他想过侯白羽的怒容,想过侯白羽的质问,什么都好过这样一言不发,就是用银枪捅烂他的胸口也好。 “你的身体怎么样?你还好吗?” “托你的福,”侯白羽平静地说:“我现在没有地坤的特征。我以前拼了命,就想要变成这样。” 没有气味,不会发情,脏腑有些问题,但似乎也没有大碍。 叶采葛嘴唇发抖,说道:“我……那天,那天成秋毫在帐外埋伏着很多人,他安排摔杯为号,如果有三声,就立刻冲进来杀人……” “他说他恨侯氏全族……当时我不动手,他们就会杀了你,甚至在场所有人。” “我不是要狡辩,白羽,我对不起你,我只是想把这些话告诉你……你在听吗?” “成秋毫逼你伤他了吗?” 随着苏信闲的攻击,凌厉的质问也一齐从天而降,叶采葛勉强躲过玉笔,抬剑一挡,苏信闲已经拦在他和侯白羽之间,将武器对准了他,战意森然。 叶采葛道:“以秋水的行事风格,一定会杀了他!是……是我大错特错了,可我避开了要害,怎么会这样!白羽的身体怎么会这样!” “按常理说,你的确避开了要害,但是,如果那里…” 苏信闲话头一梗,无法继续了,和已经渐行崩决的叶采葛一起看向侯白羽。 有些话需要他自己说出来,但苏信闲不想催,叶采葛不敢。 从进入这个院子起,侯白羽就时不时朝角落里打量。小院被人打理得井井有条,花草繁盛,白日里应当十分赏心悦目,唯独一块小土包突兀地靠着墙角。 他终于看向叶采葛的双眼:“这是我的孩子。” “……是我、跟你的孩子。叶采葛。” 这一瞬有如殷雷灭顶,叶采葛看看那座异常小巧的坟墓,又僵硬地转向侯白羽,仅仅几步之遥,两个人却仿佛水中月、天上星相隔,永世不可追及了。侯白羽的每个字都从十方虚空齐齐打来,将他整个人击碎,当初穿透侯白羽身体的那一刀,当然也刺在他自己心上,刀刃在血肉中生满了锈,终于在此刻开始划动,以极其残忍缓慢的速度将他切割磔裂。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话,说了什么,苏信闲却听得清楚,尽是语无伦次的“不可能!!我没有,我没有!!……”“我不知道,我不想害你,我真的不想害你……” 成结并非地坤受孕的唯一途径,侯白羽这样虽然不多见,也绝不稀罕,不知究竟该算倒霉还是幸运,但苏信闲只要想到这件事,便只想将叶采葛五马分尸,生啖其肉。 “你把孩子保了三个月,就是为了这种人。” 叶采葛如芒在背,只觉天旋地转,话里终于带上了哭腔:“什么意思?什么叫又保了三个月?白羽,你在等我是不是?我找不到你……” 侯白羽并不施舍眼光,在苏信闲身后沉默地退开。叶采葛已经神志不清,箭步上前,一举抓住了他的肩膀,将脖子上的护甲都拽得一歪,猛然露出两条宽长的疤痕。 沿着银光铠甲向下看,侯白羽腰间还悬挂着一只香囊,和苏信闲的那只一模一样。 “他把你标记了?!所以我才没有闻到你的味道,是不是?苏信闲!!!” 叶采葛犹如一股旋风,双剑并提,齐齐劈至苏信闲头顶,已是身心俱狂。苏信闲太阴向后,即刻便使出水月无间,与他搏斗起来。 侯白羽道:“这条疤是我成为地坤的时候,小文咬的。” 因为那些曾经亲密无间的日子,他甚至知道叶采葛左脸的小疤痕在眼下几寸,而叶采葛却什么都没有留意过。 苏信闲尚未打着他要害,叶采葛的势头便再次委顿,双剑劈在笔杆上无法动弹。 “不,不是这样……” 侯白羽道:“你还有什么要说?” “在崖下那么长的时间,我听你解释过很多回,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 “叶采葛,我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去剑庐找你。” “你那天说……只是路过……” 叶采葛突然如鲠在喉,仿佛心脏被千万只冰凉的手狠狠捏住,血肉的残渣从每一处苍白指缝崩裂出来,逆行全身,溢上他的眼眶。 即使在这理智彻底分崩离析的情境中,他仍然无法控制住一点假设的狂喜。 谁给白羽把的脉,孙药伯还是秦婆婆? 白羽会不会不肯相信,两个都找了? 他有没有觉得恶心、害怕或生气?或者他也觉得开心,甚至在走到秦村的槐树荫下时,因为想不出怎样告诉他而自嘲? 他有孩子了,白羽来找他商量了。可是剑庐密密麻麻都是人,白羽说不出口。 那对叶采葛来说纯粹的、巨大的喜悦,必定足以冲昏他的头脑,使他忘记侯白羽的羞耻和难堪,在百十来人注目下抱住地坤转圈欢呼,而非因为心虚,眼睁睁看着帮众将白羽灌醉,在秦村小船中向他打探藏宝图的下落。 假设比之后悔,更能摧心剖肝一万倍。 苏信闲面前那张热泪长流的脸,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混乱癫狂,眼泪也并不止住,他先前还有半分奢求原谅的念头,此时便是自己也无法饶过自己了:“我……要我怎么做,你才能好受一点?你有什么愿望……” 苏信闲撤下武器,回到侯白羽身边轻抚着他的背。 他的仪态想必极其不堪,侯白羽闭上双眼道:“我要你死。” “好!好!哈哈哈哈哈哈!!!!” 叶采葛毫不迟疑,当即引剑自刎,快得连苏信闲都难以反应。然而一把长剑竟比叶采葛更快,正正刺在轻剑的剑柄,余威不减,直将轻剑逼脱了他的手掌,当啷落在地上。 道子右臂仍然保持着掷剑的姿势,长袖飘摇未落,白发飞扬如雪,是刚刚越墙飞来,点落地上。 “我听到有人闹事。” 侯白羽道:“干什么这样看我,怎么好像我是恶人?” 谢靖夷边走边道:“绝无此意。” 苏信闲道:“道长为何插手此事?!” 谢靖夷颔首道:“我受过白羽兄弟恩惠,便想报答一二。” 以手为刃,向左斩在叶采葛腕上,将他刚刚重新横在颈间的武器夺入手中,继而化刚为柔,手背轻轻将人推出三尺之外,足尖发力,将自己的长剑向上挑起,信手拨回剑鞘。 侯白羽道:“我不懂这是哪门子的报答。” “死生大事,谢某只怕你见了他的人头,即刻后悔。” 他才收了剑,东方宓便在院外现身,半寸也不走近,沉声道:“靖夷过来,不要碍事。” 谢靖夷无可奈何,将那轻剑掷开,叶采葛双手虎口都被他震裂,鲜血直流,人却狂态不减。 苏信闲早已杀意难耐,百般招式都朝他爆去,两人在院中来往交战,半数白蜡都被衣衫带起的劲风覆灭,苏信闲犹如一道暗影,唯独双眸将月色淬出点点寒光:“你口口声声对他不起,怎么不老实去死!” 叶采葛嘶声道:“我就是愿受千刀万剐,也绝不死在你手下!” 他将苏信闲猛地推开,烈声吼道:“侯白羽,你要不要我死,我再问一遍!” 鲜血从他的额头灌下,浇得视野稠红,全然分辨不出侯白羽有什么动作表情,对方明明还在沉默,他却依稀听到了“是”,侯白羽挺拔孤俊的身影幻化作成百数千个,纷纷朝他冷笑: “你去死吧。” “你去死吧。” …… 他连被唐晏的子母爪勾在半空都毫无所觉,直到陆鸣鸾当机立断,将他扇得口中见了红,这才清醒半分,口中却不住道:“我杀了我的孩子……鸣鸾,我杀了白羽的孩子……” 陆鸣鸾心肝早已痛作一团,只是为了叫他强打精神,大骂道:“窝囊废!你忘了跟你爹娘发过的誓吗?!” 叶采葛道:“……扶持扬风……绝不再受马嵬之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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