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他赞叹的到底是经文本身,还是念经的人,这种事情就不要那么计较了。 “哎呀,原来还有这种手法!”少年拍了拍手掌,和慈城对视一眼,非常有默契地笑起来。 “小僧还要继续超度亡魂,夜色浓重,在外走动多有不妥,檀越还是快快回家休息吧。”年轻的僧人温和地说道,“不要令家人担忧啊。” “您说得很有道理,但大家要是知道,我让一位愿意念诵我主经文来送别兄弟姐妹们的法师独自行走在深夜的街头上,肯定会埋怨我的,所以请务必让我陪同吧!等到启明星升起,天色稍稍明亮一些,我肯定就回去啦。”少年极为轻快地说道。 慈城稍稍咳嗽了几声,“小僧是有陪同……的。”仔细想想,咒灵好像不能算人,因此他只好将对方的存在含糊过去。 少年好奇地四处张望了一番,“并没有啊?”他似乎并没有指责僧人才说过不打诳语,结果立刻就开始说胡话的意思,只是平静地等着慈城继续开口。 “唔,那并非凡人可见之物。”虽然说了实话,但僧人还是做好了被人用看骗子的眼光打量的准备,毕竟大部分人都无法看见诅咒。 但少年的回答全然出乎他的意料。 “哦,原来那是您的东西啊!”他笑着说道,“我还以为是想要偷袭您的鬼魅,所以特地把它给关起来了……” 慈城这才意识到,原本在前面引路的火轮已然消失了很久,而他因为过分专注和面前的少年交谈,完全忘记了那只咒灵的存在。 这是位术者吗? 年轻的僧侣只思考了片刻。 “小檀越可否行个方便,将那只轮入道还给小僧呢?因为它并非小僧的式神,乃是友人为了照顾我在夜间行走而借给小僧的。” “既然它不是要伤害法师的鬼魅,我抓着它也没用嘛。”少年温和地笑起来,做出了一个松手的动作,车轮滚动的声响再度回到了街道上,那只轮入道似乎完全没有察觉自己被捕捉了,哪怕被释放了的现在,也就是一脸困惑地滚到慈城身边,仿佛在思考自己为什么会跑过头的样子,对僧人旁边的少年视而不见,没有表现出任何警戒的动作,就像他压根不存在一样。 僧人轻轻叹了口气,他其实可以和轮入道一样,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发现,但那样的话,今夜的夜巡就毫无意义了。 “……檀越,请原谅小僧的唐突……您是否,正是潜藏于岛原,袭击了众多术师的咒灵呢?”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把佛珠和符咒扣在掌心,做好了面前的少年会勃然大怒的准备,就算立时死去,也有足够的时间来通知正在城中别处的两位术者。 “啊,如今的我确实是咒灵之身没错,但并没有潜藏啦。”少年却只是露出些许无奈的表情,“只是很难出来见人而已。” “很难……出来见人?”慈城有些茫然地叨念这句话语,“难道还有人能胁迫与您吗?”胁迫一个咒灵?总不能是什么包藏祸心的术者设下的陷阱吧,能让举国上下的术师们都无法看破,僧人觉得大约只有当年的道满法师复生才能做到。 “没有胁迫。”少年苦笑着说道,“只是我并不想伤人而已,如果只是和一两个人,比如法师您这样,心平气和地交谈,那还好些,但要是去往生人更多的地方,或者他们对我带有强烈敌意的话,就很难控制得住了。” 世上不存在无害的诅咒。 僧人想起出发前雪发的咒术师这样告诫自己。 他平静地闭上了眼睛,轻声叨念一个名字,“天草四郎时贞。”随随便便称呼全名其实是件相当失礼的事情,但慈城有不得不那么做的理由。 超度怨灵,而不是灭杀它,那么知晓真名便会成为必要的条件之一。 少年既不发怒,也没有吃惊,态度甚至称得上平和,他就那么站在那里,对着僧人点了点头,“没有别的那些,母亲一直只叫我四郎,也请法师就这样称呼我吧。” “那么,四郎。”慈城睁开眼睛看向他,“你知晓我们是为何前来岛原的吗?” “嗯,知道。”少年回答,“诸君都是为了超度我……不,我们而来的吧。” “你当然也知晓,自己已经死去了的事情。” “是的。” “为何还要眷恋人世呢?是有什么遗愿未能达成吗?”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僧人觉得自己实在有些过分,怎么可能没有遗愿呢?四郎身死的时候,甚至比他都要小上几岁,而少年又是这么的优秀,明明可以有更好的人生,却就此埋骨荒野,尸首分离。 但站在那儿的四郎看上去似乎一点不悲伤,甚至还带和些许欣慰的笑意。 “你为什么笑?” “若是让法师觉得冒犯的话,请务必原谅我的失礼,但我真的只是很高兴而已,死去之后,除开母亲和教中的兄弟姐妹之外,竟还能有法师这样的人来到我的面前,询问我的遗愿,这是多么值得我感到欣喜的事情啊。” 慈城不由得又想起了四郎的一生,以十六岁的稚龄,被数万教徒推举为领袖,带领着只有木棍和草叉的农人们掀起一揆起义,一度击败了来自幕府的军队,最后面临十二万的围城大军,粮草用尽而宣告失败,在战乱中被杀身亡。 听起来多么波澜壮阔,又多么的残酷。 让本该在屋舍里安详地阅读书卷的孩童手持冰冷沉重的刀剑,与整个世界为敌,那种绝望的味道,仅仅想象一下都足够让人觉得眼前一片发黑,口舌生刺,肚腹绞痛。 “……在此之前被你所袭击的术者们,难道谁也不曾这样询问于你吗?”即便胸中哀伤不已,但慈城并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和任务。 作为延历寺的僧人,他前来岛原,乃是为了退治怨灵。 “啊,确实有不少术师都这样询问我了。”少年点点头,“但这不会减少我每次见到诸位的时候,所感到的喜悦之情。” 所以,他才没有伤害任何人吗?僧人叹息着想到。 “那么,你始终徘徊在岛原,不愿往生的理由是什么呢?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说服其他术者的,但我未必会与他们一样。” 然而四郎却只是摇摇头。 “果然,就是因为我过于无能的缘故,才让大家都产生了误会……”少年苦笑起来,“我并没有不想往生的意思。” “什么??” “事实上,我很希望大家能将我祓除,每夜来到城中,寻找术者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四郎这样说道。 慈城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既是如此,又为何……” “唉,如果可以的话,真不想在法师面前露出这幅失礼的姿态啊。”少年苦笑起来,“但如果不给您看的话,您一定无法相信的吧,我始终徘徊在这岛原中的理由。” 四郎之前始终站在距离僧人好几步外的地方,一直没有要靠近的意思,慈城之所以没对他产生戒心,也正是因为少年虽然和他说话,却一直守礼地站在远处的缘故,但此刻,少年终于迈出那片晦暗不明的夜色,将自己暴露在轮入道发出的微薄磷光之下。 原本被夜色掩盖的,一时没有注意的东西,清晰地展现出来了。 四郎脚下的影子并非原本的泥土,而变成了某种漆黑粘稠,仿佛沼泥一般的存在,无数苍白的面孔从其中浮起又沉没,它们脸上都是怨恨的表情,空空如也的眼眶里流出黑红色的血泪,诸多皮开肉绽的青白手掌从那其中伸出,牢牢抓握着少年纤细的脚腕,慈城甚至能看到有不少面孔直接凑到四郎脚边,去啃咬他的皮肉。 同样漆黑的血液从四郎脚上的伤口中流淌出来,随即又迅速愈合。 因为少年从暗处走了出来,僧侣才能清楚地分辨出那道潜藏在夜色里的阴影,它并不是只有一个人的影子大小,而是像蛇一般从四郎身后扩散开去,远远地没入了无数巷道和屋舍的影子里,一眼望去,慈城竟然无法寻找到那道影子的边际。 仿佛整个岛原城,正坐落在那道巨大无比的黑影之上。 “这,这是……” 即便早有准备,慈城也忍不住感到畏惧地咽了口口水。 四郎轻轻叹了口气,露出十分苦涩的笑容,“是我……或者说,我们。” 虽然没有更为详细的叙说,但年轻的僧人还是在刹那间理解了他的话语,这些正岛原之乱中,那被尽数枭首的数万基督教徒化身的怨灵正体。 “最初的时候,我只是想要阻止化为咒灵,完全失去了理智的兄弟和姐妹们别去伤害生者而已。”四郎悲伤地说道,“毕竟那是天主绝对不会允许的事情,当初他们为了能够活下去才拼死发动一揆,结果却没能预料到将军的怒火而全数殒命,这已经足够不幸了,我不希望那样的大家,连去往天国的资格都一并失去。” “当时刚从死亡的狂乱中清醒的我意志还不够坚定,仅仅因为无法向同胞举起刀剑,所以便选择了将大家暂时封印进自己的身体里这样优柔寡断的做法。” “等我意识到不妥的时候,由于凝聚了足够多的咒灵,从我身体里散发出的负面气息不断从原城的尸坑中将无数新的同胞唤醒,原本他们生前的怨气还不至于生出灵来,结果却由于我的缘故,反倒变成了那样。数量太多了……凭借我的能力,想要一一斩杀根本来不及,而要是不阻止的话,整个岛原恐怕会在一夜间毁于一旦。” “所以只好以己身作为基盘,将大家尽数封锁在内,但即便是我,要抑制数万咒灵对生者的怨恨也极为艰难,白日的时候,我根本不敢出现在生人众多的地方,就怕一个注意不到,被关在影子里的咒灵们会随手把碰到的任何活物拖进来撕碎。” 从咒灵们甚至会啃食他当做发泄来看,作为主体的四郎对它们的控制力,不让它们轻易离开身体和影子的程度多半就是极限了。 难怪少年压根不敢去见更多的术者,除开被他注视的那一个之外,其他人万一把他当做敌人而悄悄靠近背后的话,多半瞬间就要殒命,到了那个时候,就算天草再怎么释放善意,也没有任何人会愿意聆听他的言语。 慈城沉痛地看着四郎。 “那么,该怎么做,才能让你获得解脱呢?” 不知为何,少年的表情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怎么说呢,我并不是要看轻法师的意思……但您多半是做不到的。” “……咦?” 四郎叹了口气,“虽然我已经尽可能选择高强的武者了,可是连今夜那位颇富盛名的武士大人也同样做不到……” “因为我不会反抗的缘故,所以将我退治的方式其实十分简单。”少年这样说道,“只要在太阳升起之前,给予我四万八千五百六十六次死亡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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