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会以为,我能同意让你吃这玩意吧?”雪发的咒术师这样说道,他不仅没有松手,甚至还把衣袖罩得更严实了一点。 “不吃也可以,形式并不重要。”四郎用一种近乎慈爱的目光看着面前的两人,照理说基督教应该对同性之间过于亲密的举动十分排斥,但少年却以宽容到无甚所谓的态度接受了咒术师们之间的亲昵氛围,似乎也不太介意五条针对自己的鲜明敌意,“祓除的方式,只要有效,无论是什么我都可以接受。” “是吗?那你肯定也不介意换人了?”青年的回应十分冷淡,虽然带着些轻飘飘的语气,但再迟钝的人也能听出其中浓厚的不善之意,“要说在太阳升起前杀死所有聒噪的鸟类这种事情,不巧我刚好是个能够办到的人,就是方式有些粗暴,会非常疼痛哦?” “哈哈哈哈,对我说这个真的合适吗?”对五条故意把充斥着杀意的威胁歪曲成轻佻话语的行为,四郎只是不以为意地笑笑,随即一脸正色地点下头,“即便那样也可以,不过忍受些许痛楚就能够拯救大家的话,已经是十分便利的结果了呢。” “说实话,你让我觉得讨厌的地方就在这里。”五条一脸受不了地露出了近乎嫌弃的表情。 “嗯?” “不管是好的部分还是坏的部分……你并不是死后被扭曲成那样,而是一开始就‘已经’那样了吧?” “真不可思,是那双眼睛的缘故吗?”四郎惊叹地看着青年,“一般都会以为,是因为变成咒灵的缘故,我才会具备那样的执念……” “说什么胡话,所有的诅咒都是因为执念才诞生的。”五条撇撇嘴,“为什么总喜欢把因果搞反,凭你那个疯狂的脑子,就算没有经历岛原之乱,也肯定会找到另一个合适的地狱,然后踏入其中吧?要是活下来了,就前往另外一个,直到身亡为止。” “正因为一直没有放弃那个愿望,所以不管经历了什么,你始终都会以诅咒的姿态诞生在世上,不过是时间和地点有所差别罢了。” “无论踏上多少条不同的道路,最终都将归于唯一的终点。” “嗯,确实如你所说。”少年平和地赞同,“但我并不觉得这是坏事啊?” 五条的表情看上去更加牙疼。 “算了,喜欢在无望的地狱里发疯也是你的自由。”雪发的咒术师这样说道,“但别再试图靠近杰,因为我不允许。” 四郎用近乎打趣的目光看向诅咒师。 “哎呀,同胞啊,你有一位很强势的挚友呢。” 他似乎还想笑着说点什么,而诅咒师也开始拉扯青年的衣袖,示意自己想要回露脸开口的权力,但这些都被刹那间出现在半空中的无色旋涡打断了。 污浊的黑红血液从少年残缺了大半的身躯中喷涌而出,腥甜浓厚到仿佛什么东西腐烂了的血气将夜风中的海盐咸味彻底淹没。 这无疑是极为凄惨的景象,始终保持着祥和平静的四郎的面孔,第一次因为痛楚而扭曲。 然而圣人受难的姿态仅仅维持了片刻,从少年的脚底,仿佛失去了重量那般不可思议地升腾而起的漆黑泥沼,飞舞着,缠绕着,如水流一般,如清风一般,在眨眼间将他残躯的身体重新修补完全,不过是一次呼吸的长度,四郎便又变回了先前那副浑然无事的样子。 慈城从未见五条用过刀剑,他一直以为青年师承黑衣法师,是擅长拳脚的术者,万万没有想到貌若天人的雪发咒术师,术式竟如此凶暴可怖。 叫人一时间忍不住怀疑起来,他和四郎,到底谁才是更为危险的存在。 “确实,”少年艰难地吐出一口气来,“非常的,疼痛。”但他看向青年的眼瞳里并没有半点畏惧的颜色,“以目光发动的术式啊………所以,你确实能够办到呢。” 一夜之间眨眼四万八千五百六十六次,显然要比挥刀要容易得多了。 五条并没有回答他。 或者说,他用了另外的方式来回答。 涡流再度浮现于半空。 也许是为了不给试图祓除自己的咒术师增加心理负担,四郎从未发出任何能被称之为惨叫的声音,哪怕是承受巨大痛苦的此刻也一样,但面前一次次碎裂又愈合的年幼身躯,地面上渐渐堆积的碎肉,开始漫过脚掌的血液,这一切都让慈城无法忍耐地紧紧闭起眼睛,甚至转过头去捂住了耳朵。 他从不知晓,那个总是轻佻欢笑的美貌青年,内里的本质竟是如此坚硬与冷酷。在转过头去之前,年轻的僧人从眼角的余光里,窥看到了五条双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少年反复被撕裂的景象。 即便明白那份注视是发动术式的必要之物,即便知晓青年就算讨厌对方,也没有故意为难的意思,一直精准地将攻击落在身躯最为致命的地方,不是脖颈便是心脏,或者干脆枭首。就算会产生剧烈的疼痛,也只有非常短暂的时间,经历那等重伤的少年即刻就会死去,可能比老武士的斩首都要快一些。 然而慈城依旧对雪发青年的存在产生了巨大的恐惧,甚至到了牙关打颤的程度。 那真的是人类能够做到的事情吗? 青年面色平静地漂浮在那儿,眼帘垂落的姿态就像是最好的雕刻师所打造的天人像般优美,甚至能叫人感受到一股悲悯的意味,但他的所行所为,却是正在造就一个小小的地狱。 而唯一的受难者,正是名为四郎的少年。 不知何时,雪发的咒术师笼罩在黑衣法师身上的衣袖落下了,让他露出了同样神色淡然的面孔,少年一次次死亡的景象,也映入到法师暮色般的眼瞳里。 慈城以为身为钻研佛法之人,伯藏法师多少会露出不忍的表情。 然而他失望了。 黑衣法师静静地望着在面前一次次艰难地站起,随即又以种种不同的方式死去的少年,目光虚无而遥远,他像是在看着四郎,又像是在看着时间彼方的,别的什么人。 那双时常沉郁静默的眼瞳没有一丝波动,甚至带着些厌倦与腻烦,仿佛早已经见过了这样的景色千万遍,然而怎么可能有侍奉佛祖的人,能无数次看着他人凄惨的死亡而毫不动容? 而领受这一切的四郎,初逢时如真正的圣人一般的四郎,又在后来吐出妖魔才会说出的狂言的少年,已经在两位术者的目光下,承受了不知道多少次死亡的少年。 他看上去平静极了。 甚至还在青年眨眼的瞬间,冲着他们比划出一个鼓励的笑容来。 这不对。慈城想,这不正常,非常明显,已经不正常过头了,不管是名为四郎的咒灵也好,或者是守护在他身边的两位咒术师也好,都太过异常了。 年轻的僧人艰难地挪动僵硬的四肢,一点点让身体远离这个已然不属于常世的地方。 一开始是挪动,然后换做了手脚并用的攀爬,最后终于成功站了起来,无比狼狈地,带着惊骇万分的恐惧面孔从那里逃走了。 因为要是继续停留下去的话,他一定会发疯的。 毕竟还承担着护卫的职责,因此慈城逃走的时候,五条还是下意识地转动了眼珠,由于视线移开的缘故,撕裂万物的涡流没有继续出现,以为他也疲倦了的四郎正要说点什么,但下一秒少年的头颅还是掉了下去。 咒灵操使平静地放下挥起的手掌,咒灵形成的利刃从他的手掌中伸延出去,刀锋辉光流转的模样,一点不输给那些传世名刀。 四郎安心地闭起眼睛,甚至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 天色渐渐发亮,在诅咒师和咒术师合力的情况下,四万八千五百六十六的死亡,第一次成功地接近了全数的圆满。 第一缕日光升起的时候,最后一次被斩落头颅的少年终于得以迎来解脱的终末。 再没有漆黑的泥沼从脚底升起,也再不必继续艰难地站起。 缓缓落下的瘦弱身躯被金红的日光照耀着,宛如在熊熊燃烧的火光里获得了涅槃一般,唯有与身体分离的,远远飞去的头颅,在半空中开了口。 “啊啊,终于,终于能将大家送别去往天国!感激至极,感激至极!术者啊……就当做是感谢的临别赠言吧……同胞呀,不要放弃,去拯救吧!哪怕仅有一人!燃烧身躯也好,燃烧魂魄也好,用尽一切去拯救吧!只要不曾放弃的话……奇迹……终究会降临的……” 有如今日此时。 辛苦整夜的五条悟愕然地睁大了眼睛,听着这份根本不想要的临别赠言,简直就想倒带回去好把最后一次从砍头换成捏碎脑袋。 “什么王八蛋圣人啊!!!!!往生之前就不能好好秉持沉默的美德吗!!!!”他怒火冲天地看向身旁为少年的赠语而陷入怔然的诅咒师,“还有你也是!现在,立刻,马上,把那些跟霉菌没两样的鬼话统统给我从脑袋里删除!!” 咒灵操使无奈地苦笑起来。 “放心吧,我不会当真的。”他这样说道,“虽然穿着袈裟,但悟很清楚吧?佛祖也好,天主也好,身为诅咒师的我怎么可能会信那些呢。” 咒术师中多少还会有点神佛的信徒,而诅咒师里,是绝对不会有的。 毕竟,从没有哪个杀人无数的诅咒师,是死在来自神佛的天罚上,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被实力高强的咒术师解决的。 至于奇迹。 夏油杰觉得是存在的,因为他已经亲眼见过不止一次,只是很遗憾地,他是个生来就与奇迹没有缘分的男人。 不过没有关系,亡者不需要奇迹。 它能够继续一次次地落到五条悟身上,便足以令夏油杰感到满足。 被瘫坐在宿屋门口,宛如废人一般的慈城的模样惊吓到的僧人们慌乱地跑上街道,寻觅着并未一同归来的两位咒术师。还以为他们可能惨遭咒灵毒手的术师们,在忐忑与担忧中迎来了全须全尾,只是衣衫上沾满飞溅血迹的黑衣法师和雪发的青年,以及事件已经彻底解决的消息。 一开始,这话当然没有人肯相信。 但经过了足足十日,岛原城都没再发生过任何袭击事件,而一些原本离开去往国境,听闻了消息之后又再度赶来的术者们纷纷挺身作证,愿意担保黑衣法师和其弟子所言非虚。 名为伯藏的古怪野僧便立时在术者中名声大振,不少人想要与他结识,甚至阴阳寮都向他发去信函,询问对方是否有意前往京都任职。 然而在传言中始终脾气乖僻的黑衣法师对这些种种,一概没有理会,兀自携带着心爱的弟子回到了江户,继续平稳地深居简出起来,仿佛名声与他而言不过粪土。 事实也确实如此。 对咒灵操使和六眼的咒术师来说,无论是达官贵人的频繁拜访,还是压根不熟的同道们烦人应酬,都远远比不上另一件和他们更为息息相关事情来得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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