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终于想起那名老武士离开之前,无可奈何地吐露出来的话语。 斩尽众生的刀刃。 竟然是完全字面意义上的斩尽,只不过那个数字极为惊人罢了。 慈城想要说些什么,但开口之时才察觉喉咙已经非常干涩,嗓音变得黯哑又低微,“……为何,非得是日升之前呢?” 少年用一种近乎虚无的眼神看着他。 “生前的我啊,虽然一直被大家叫做天童,救世主什么的,但我非常的清楚,自己只是个普通人,甚至都不是一个术者,武艺稀松平常,书也读得一般。” “虽然我成功带领大家打败了幕府的军队,但那是因为敌将过于轻敌,而大家又极为信任我,愿意听从我这个从未上过战场之人的指挥,在对敌的时候也英勇无畏,不惧伤痛地作战的缘故。” “只要足够齐心协力,那就是任何一个普通人都能做到的事情,并非什么神赐,天主不喜欢斗争和杀戮,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那么做,勉强还能得到原谅,但主绝不会赞许这种事,更别说给予奇迹。” “然而这样的我,在死后,却因为大家对我怀抱的种种期望,反倒拥有了原本根本不可能得到的‘奇迹’……正如天主对他心爱的孩子所做的那样,若是在太阳升起之前,我身上的四万八千五百六十六次生命没有尽数死去的话,那么,原本在夜晚得到了短暂安宁的大家,又会尽数复活,回到我身所化的牢笼之中。” “可,可是,别说一人了……岛原一揆众的枭首之刑,当时可是在原城边上砍了足足两个日升日落,且有上千的士兵来充当刽子手啊!”慈城不由自主地喊了出来,声音听上去甚至有些凄厉。 “所以我才只能求助于术者们,普通人是绝对做不到的,但也许拥有许多秘法的术师们可以做到也说不定……” “于是你就,一直留在这城中,等着谁来祓除你吗?” 这就是天草四郎无法离去的理由,再没有比如今术者们不断云集的岛原城更合适的地方了,至于京都,考虑到那里的居民人数和城外的大结界,还真是不如留在岛原算了。 “是的。”四郎笑着回答,“就只是为了这个理由而已。” ----
第68章 六十四 无论年轻的僧侣是否接受,用先前发生的一切来印证的话,四郎所说的应当就是袭击事件的真相——其他术者不愿多说,很可能是害怕太多根本没有实力的术师出于善意去搜寻少年,他们能否成功先不提,可要是惊动了天草体内的怨灵,闹起暴动来,搞不好整个岛原都要变成死地。 这种由于好意而造成了灾难的事故,在咒术界中并不罕见。普通的年轻人冒失一下,最多害死自己,或者再搭上来救自己的朋友,但咒术师要是敢在特级咒灵的问题上冒失,死的很可能就是成百上千的人,与其让咒灵失控,还不如就先让名为四郎的少年暂且封印着它们,就算四郎失败了,会陷落的也只是岛原城。 那些失败退走的术师们之后并不是什么也没有做,在出发前来岛原城之前,慈城已经从大僧正那儿听说,阴阳寮和很多大寺都已经派遣人手,开始在肥前国中布置巨大的结界,万一岛原的事态陷入不可挽回的境地,起码也要将失控的咒灵限制在岛原之内。 慈城悲伤地看着四郎。 “……咒灵之身,也是会觉得疼痛的吧……” 少年从容地点点头,“是的,并不好受,毕竟是致命伤嘛。今夜的老爷爷虽然没有成功,但是真的很厉害呢,被砍下头颅的瞬间,在我感觉到疼痛之前,脑袋竟然已经掉下去了。”他这样笑着说道,“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下一位也能这么厉害啊。” 僧侣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虽然你说你拥有着四万八千五百六十六次生命,但那其实并不是你的东西,而是那些被你封印的咒灵的数量吧?” “啊,确实如此。”要查出当日的亡者有多少其实不难,四郎也从没有过要掩饰的打算。 “既然你领受了它们的生命,代替它们面对术者的祓除,那么将致命伤的痛苦和死亡的体验转移到那些咒灵身上也是可以的吧?” 如果一人一次的话,那么起码承受起来会更容易些,也更为公平。 慈城这样想着。 然而四郎却第一次地摇头了,“疼痛和死亡的恐怖并不是很好忍耐的东西,放到大家身上的话,我很担心会叫它们更容易失控,现在之所以还愿意听从我的指挥,既有活着的时候留下的影响,也有我领受了大部分的苦痛,只将死后的安宁感给予它们的缘故。” “在士兵们之前,第一个领受死亡,是败军之将的职责吧?”少年十分平和地说道,“而且,我也稍稍有些私心的……毕竟,是因为我的缘故,才让那么多原本不会变成怨灵的同胞落到现在这个境地,作为道歉来说,不算很像样吧?” 僧人不忍地转过脸去,为了转移话题而问起别的事情,“在脱力之前,老爷子砍了多少次?” 四郎稍稍沉吟了一会儿。 “其实没有数得很仔细,因为从中间开始意识渐渐模糊了,但大概有两万多次。如果老爷爷再年轻一些,体力更充沛的话,说不定真能在日出之前将我彻底杀死。” 所以,在少年笑着和自己搭话之前,他刚刚承受了足足两万多次的枭首之刑,就算老武士的刀锋真的锐利到让人几乎来不及觉得疼痛,但濒死的感触是不可能的被抹消的。 年轻的僧侣无法想象,名为四郎的少年究竟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看着想要超度他的术者们目光悲悯,心怀怜惜地对自己举起刀锋,又在无数次的尝试之后绝望地意识到即便忍痛做出了觉悟,他们拥有的力量却根本不足以挽救四郎,最终不得不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去。 少年一定是平静地原谅了他们,也同时笑着安慰了他们。 【我不会离开,会一直停留在岛原,等待着能将我祓除的术者到来。】 他肯定这样说了吧。 所以术者们源源不绝地前来岛原城。 “…………就没有,觉得怨恨过吗?”当慈城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将那句对所有咒灵而言都算是禁句的话语说出了口。 四郎轻轻抓了抓头发,有些无奈地看着僧人。 “怎么说呢,一开始确实是有过的。”少年的脸上还能看到些许羞愧的颜色,“毕竟诅咒只会从怨念和憎恶中诞生嘛……” 他既然以咒灵之身苏醒,自然也曾被地狱业火般的怨憎包裹,如同羊水怀抱着胎儿那般。 “我曾无比怨恨过,想着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大家,仅仅是想要活下去这样简单的愿望,都不被允许,播种田地的农民被饿死,夜夜纺织布料到吐血的女子衣不蔽体,只因为大名觉得旧城不够便利,想要造出更漂亮,更华丽的新城……我曾想要闯入那座天守阁,去询问他,民众的白骨所铸造的城池,是否合他的心意。” 但显然,四郎最终并没有那么做。 “为什么,又放弃了?” “因为,就算我这么做了,甚至杀了他,乃至于跑去京都杀死将军,曾经的大家也无法再复活,仇恨除开带来新的破坏和死亡之外,并没有任何用处。” “亡者不应当干涉生者,所以我决定舍弃这浅薄的怨恨,当然,不是说我原谅他们,只是不再怨恨了而已。”少年这样说道,“现在,我只希望岛原之战中不幸死去的教众们能够得救,之前试图掀起一揆的时候,也正是因为怀抱着这个念头,所以才对大家说让我来做首领的。” “等等,什么?不是那些教众主动推举你才……”听到这里,慈城终于忍不住失声开口。 “啊,因为最初并没觉得一揆会成功啊。”四郎苦笑起来,“以往历书上记载的一揆,不管成功还是失败,首领肯定都是要死的,但跟随者大部分都会获得赦免,还会为了安抚民众而责罚大名吧?所以我跟大家约好,最后只要说主犯是我就可以了,本来是这样计划的……” 那样的话,只要他一人死去,就能够挽救整个肥前国在大名□□下快活不下去民众。 然而,正因为少年过于优秀的领导,农人们宛如奇迹般战胜了军队,一场普通的一揆最终演变成前所未有的大会战,不得不数度迎来败仗的将军也第一次下达了将所有参与者全数枭首的命令。 明明是竭尽所能的做到了最好,却偏偏招致了最糟糕的结果,这样的命运,别说什么被神宠爱,不如说是被神诅咒了更为合适。 “生前因为过于无能而没做到的事情,死后总得想想办法吧?” 遭受了这一切的少年,如今却仍是笑着说道。 【我想要让大家得救。】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那么拼命地去做的。 “你说得对,四郎。”慈城哽咽着说道,“我确实不是能够拯救你的人……”就算擅长武艺,僧人也做不到对这样一位真正的圣人举起刀来,那等同于要求他举起刀去杀死含笑护持众生的佛陀。 这样的自己是多么的软弱和无能啊。 年轻的僧人哀恸不已地落下眼泪,羞愧地掩面哭泣起来。 “唉唉,就算做不到,也不用哭吧……我很不擅长安慰人的,非常不擅长!”四郎几乎可以算是手忙脚乱地试图劝慰慈城,还在袖子里乱摸半晌,最后才想起来一个咒灵身上怎么可能带着擦汗的巾帕,只好把衣袖借给对方,胡乱地在僧人面孔上擦拭。 “虽然我做不到,”慈城这样说着,“但与我同行的两位术师都十分的厉害,若是你愿意,我便叫他们来见你……肯定有人能够将你祓除,让你和大家一起去往天国的。”为了照顾少年的信仰,僧人甚至都没有提起他们的佛国乐土。 而四郎微笑着看向他。 “对大家能够前往天国这件事,我从不怀疑哦?因为这次也一样,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努力,有这么多的术者们,都为了帮助我们而努力着,所以一定可以的。” “我会和那两位术师见面的,你就别再哭了吧。” 在哽咽着努力收敛眼泪的时候,僧人注意到了少年的说辞存在瑕疵。 说着一定会前往天国的人里,他似乎从未提到过自己。 “……到时候,你也会和大家一起去往天国吧?”慈城忍不住出声追问。 “啊……”刚刚学会的小把戏立刻就被拆穿的四郎,在年轻僧人仍然满是泪光的眼瞳面前为难地抓了抓头发,“嗯,怎么说呢,我毕竟是真正的怨灵啊,还是与大家那种单纯的死后狂乱不同,在彻底清醒过来后,仍然怨恨着一切的哦?就算最后想明白了,放弃了怨恨,但天国之门已经不会再为我开启。” “不过那样也没有关系,只要大家能够得救的话,对我来说就没什么可遗憾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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